老师傅师徒离开之后,翠山行说:“哥,那还要找第二家估价吗?”
“我看就这样吧!”
“嗯,这位师傅是叔公介绍的,应该不会错的。”
兄弟俩一起到附近的家庭经营小面店吃蕃茄汤面,翠山行说明天周日他先回来监工,非假日就由苍负责。吃完面之后,翠山行开车回叔公家去,苍则从面店慢慢散步回去,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袭灭天来。
“估完价了,明天先修屋顶。”
“我大概再二十分钟左右到。”
“好。”
苍慢吞吞地晃回家,把个人盥洗用品从浴室拿出来塞进背包前面的拉链袋里,环顾暂时变成仓库的客厅以及一楼房间,应该没什么需要带的。他跨过沙包与抹布的城墙,上到二楼,炙热的阳光蒸发了雨水,留下干掉的污泥,东西几乎搬光的二楼看起来像是久远以前的废墟,在夏日午后沉眠。他踏进自己的房间,空空的单人床、书桌与书柜看起来状况还好,地板看起来比较狼狈,墙边有水渍的痕迹,天花板的铺板歪斜,有几块撬起来,屋顶不修好,二楼是没办法居住的。
苍推开落地窗,来到小阳台,把倾倒的椅子扶起来放好,用手撢了撢,坐了下来。风雨洗过之后,望去山色显得比往常更加青翠明艳,彩度加重了几分。他坐在那里打盹,继续填补昨晚没得睡留下的睡眠缺口。微温的风吹拂他浅色的发稍,与稍早袭灭天来抚摸他头发的手温印象重迭,他很快就睡着了。
十来分钟后,手机铃声把苍唤醒,他摸出手机,接通。
“我到了。”
“好,我现在出来。”苍收好手机,然后站起身来,下楼去背起背包离开家门。
苍上车时发现后座堆了很多东西,其中最大件的是压缩枕与凉被。
“这是买给我用的吗?”
袭灭天来板着脸说:“你用这些,那两个枕头还我。”
苍心想,早说他从家里带就是了,不过买都买了,现在说这个也太迟了,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先回去把凉被跟枕头套洗一洗,晒一下看看干不干,不干的话就拿去烘干。”
“洗凉被?”
“新买的都有股味道。”袭灭天来露出嫌恶的表情。
苍看了看他,说:“唔。这能烘吗?”
“可以,我买的时候问过了。”
“哦。”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类事情他不拿手,也不清楚家里的寝具是不是翠山行也都洗过才给大伙儿使用,或许这是标准程序,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袭灭天来一路直接开车回家,把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停好,然后分配工作,凉被跟新枕套给苍拿,他自己则一肩背起装满食材的黑色大购物袋,另一边手里拿着两个压缩枕进电梯。没有选择走楼梯是因为苍在场,并不是因为买了一大堆东西的缘故。
苍捧起手里的凉被端详,白底淡紫色花卉的图样清爽雅致,不大像袭灭天来的风格。
“你不是喜欢灰色的?”苍随口问,枕头套就是灰白带浅色条纹的,有点像袭灭天来的发色。
“就没有那种。”袭灭天来带着不太高兴的表情说:“凉被的花色几乎都很复杂。不过反正是你用又不是我用。”
进门之后,袭灭天来把购物袋里的食物分门别类塞进冰箱,吩咐苍把凉被跟枕头套拿去浴室丢在浴缸里他等会儿洗,叫苍把压缩枕拿出来,放到阳台晾一晾,让化学药剂的气味散掉。
苍依言把膨胀起来的枕头拿去阳台,放在户外椅上吹风做日光浴,回到客厅时,问:“不是有洗衣机吗?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凉被?”
“反正我会洗就是了。”袭灭天来说,洗衣机他通常只拿来当作脱水机使用而已。
苍微微耸肩,说:“放音乐来听如何?”
“会关应该也会开吧?你自己想办法放。”
苍慢吞吞走到音响前,淡淡说:“你记性不错。”
“对,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我。”
苍低声笑,研究了一下,顺利启动音响,喇叭流泄出优美的弦乐四重奏。
袭灭天来去后面拿了大盆子、洗衣板跟小凳子走进浴室,放水把凉被泡在盆子里,卷起袖子狠狠搓洗凉被,衬衫的袖子超束缚碍事,平常他洗衣服都是不穿上衣的。
“要不要帮忙?”苍站在浴室门口问。
“免了。”
“那我可以睡午觉吗?”
“随便你。”
“那我去睡了。”苍说着回到客厅,在早上睡过的沙发上躺下,安安稳稳地抱着枕头入眠。
袭灭天来耳朵听到苍没了动静,小小地咋了一下舌,然后终于动手解开扣子脱掉不利于洗衣动作的黑色衬衫甩到一边去,继续清洗他这辈子从来没用过也不会想使用的凉被。
三十八、午夜狼影
虽然下午太阳很大,但是晒到傍晚,凉被仍然有点微潮,于是袭灭天来决定拿去烘干,他回家的路上经常经过一家无人自助洗衣店,他从没去过,今天可以尝试看看。自从认识了苍,他开始接触愈来愈多以前他从未产生过兴趣的人类活动。
苍睡了一下午,醒来之后也没见精神特别好。话说回来,那双玻Р'眼要看起来精神健旺也是不太容易的事。
“去烘被,顺便带你吃晚餐。”袭灭天来说:“你想吃什么?”
“看你。”苍说:“这附近我不熟。”
“我不吃。”
苍看了他一眼,说:“所以你又是奉陪是吗?等会儿路上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好了。”
袭灭天来找了一个干净的大袋子装好还没全干的凉被,然后带琴师一起出门,虽然这是第一次从家里出发,可是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生疏别扭。车子开出大楼时,苍说:
“回来时记得把茶具带上去,晚上来泡茶吧!茶叶应该是放在你这儿对吧?”
“嗯。是说下午睡饱了晚上喝茶,你是打算通宵不睡吗?”
“你太小看我了。”
“哼。”
“你平常一个人在家都做什么?”
“看书、看电视、上网、玩计算机游戏、听音乐。”
“果然是很个人的活动。”这是苍平淡的评语。
他没继续搭腔,现在很多人类窝在家里宅,做的事也跟他差不多。到自助洗衣店之后,他拎着凉被的袋子下车,苍也跟着下来。他找了一台空的烘干机,站在前面稍微研究了一下子,掏出皮夹准备到旁边的兑币机换零钱,苍拦住他,说:“我这边有。”
苍从口袋掏出一些铜板,叫他把凉被塞进去,关上机门。
“我看烘个十二分钟差不多。”苍说。
烘干机论价计时的方式是每一小节六分钟。苍把铜板投进去,按下启动钮,烘干机开始运转。他本来想说站在这里等就好,可苍把他拉出去到旁边逛,再过去有相片冲洗店、五金行、理发院、药房、面店、文具店等。苍拉着他进去文具店,里面的顾客大多是学生,苍漫步晃了一圈之后停在游戏用品区。
“晚上来下棋怎么样?你会下什么棋?”苍说。
“都不会。”他面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各式游戏棋板着脸说。以棋类来说,基本上他只在计算机上玩过五子棋。
“那你家一定没有。我教你。”苍说:“买象棋好了,这副木头象棋看起还来不错。”
很久很久以前,戒神老者曾经在火炉边、在那张厚重的大木头桌子上自己跟自己玩西洋棋,却没有想要教他的意思。他清清楚楚记得老者佝偻的衰老人形躯体窝在显得过大的木制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似乎百般无聊地轮流挪动两边的棋子。老者说,不会也好,不会下棋就不会想找人一起下棋。那时老者的棋也是木头刻的,一边的棋漆成黑色,另一边的棋漆成金色,在黑白方格棋盘上静静征战厮杀。他记得后来那副棋被老者丢到火堆里烧了,却不记得那是在怎样的情境下,似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在某个寻常的晚上,老者用苍老干枯的手把棋子几个几个地丢进火里,最后连棋盘也扔给贪婪旺盛的火舌吞噬。
当年年少的他没有特别的感觉,如今他则很自然想到,在他不知道的那一面,老者是不是也曾经认识人类的同伴?最后却选择了孤寂?在他稍稍恍神的时候,苍已经拿了那副棋去柜台结账。他看着苍的动作神情,知道苍的心情很好很平稳,已经没有先前那股浮动。
“你还有想买什么吗?”苍问。
他摇头,跟苍一起离开文具店,回到自助洗衣店,烘干时间还剩两分钟。
“下次我把我们家的围棋拿出来,那是我祖父留下的,家里其他人都不玩。”苍说。
他哼了一声,说:“难道我就玩吗?”
“我可以教你。”
“我可没说想学。”
“如果尝试之后不喜欢就算了,可是我觉得你会有兴趣。”苍说:“我那里还有一些很不错的棋谱。”
苍淡淡笑说:“有机会到山上下棋也很不错,棋与琴常是一起的。”
他没有吭声,沉默地望着烘干机停止运转,然后他打开机门,把热烘烘的凉被拿出来塞在袋子里。所有一起做的事都将成为回忆,他似乎慢慢领悟到,愈多回忆并不会让孤独的生命愈形丰满,相反的,当形单影只的时候,所有的回忆都会成为加重寂寞的砝码。所有的快乐都是毒瘾,拥有不会填满什么,只会造成无止尽融蚀的缺口。
“让你想到什么吗?”苍看着他,静静问。
“没。下次你带出来吧!”他淡淡说,没有继续说出口的是,你想做什么都好,因为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有限。
苍依然注视着他,眼神很平静可是似乎又有什么很深层的东西。
“我们就去旁边那家面店吃东西吧!”苍说。
他没有异议,他从未去过那家面店,反正主要是苍得吃晚餐,他只是陪吃而已。苍点了一碗清炖牛肉面,他则说他什么都不要,苍没表示任何意见。面上桌时,苍多要了个小盘子,然后把碗里的牛肉全挟起来放在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