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灭天来拉过一张折迭椅,坐下来,注视着有些脏、有些血污那毛茸茸的一大团。雷梦娜闭着眼睛,还在麻醉药效里昏睡不醒。他就这么静静望着雷梦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雷梦娜微微动了动,发出痛苦的微弱呜咽声。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大狗头上,低声说:“你主人要我跟你说,撑下去。”
大狗的身躯颤抖着,愈抖愈厉害,似乎麻醉药效快过了。
袭灭天来出去,要护理人员叫医生来。医生坦言认为雷梦娜伤得太重,动手术能救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与其让狗多受罪,不如让牠好走。
“如果……打麻醉针让牠继续睡呢?”
“你的意思是?”
“让牠睡个几天,也许会有转机。”很久以前,他看过书上写说有人类的兽医,到没办法时,会打针让动物睡觉,靠着动物自己的生命力复原,有时真会出现奇迹。更久以前,他听老者说过,狼人生存在人类社会里,有时受伤或生病了,为了不让人类发现自己的不寻常,往往不能寻求医疗协助,而只能靠自己的自愈力活下来。
医生似乎很迟疑很为难,但袭灭天来没有给医生其他的选择。最后,医生屈服了,说好吧,那就试试看,每隔几小时打一针让狗睡上三天,如果还是不行,那就该要选择安乐死了。
护理人员请袭灭天来去办手续,办完之后,他盯着医生给雷梦娜注射麻醉剂,然后看着雷梦娜发抖的躯体静下来,重新陷入昏睡状态。他没有走,而在椅子上坐下,望着昏睡的雷梦娜,陷入沉思。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绪,是冷醉打来的。身兼他的助理,冷醉一直都有他手机号码,只是印象中好像从没使用过。
“喂?老大啊,我们联络上董事长了,她搭最近的飞机回来,最快也是明天晚上。”
“赦生怎么样?”
“医生说脑压比较稳定了,可是还是偏高。”
“你们先回去吧!反正待在那里也帮不上忙。”
“老大你的说法怎么跟那个护士小姐一样……雷梦娜还好吗?应该没事吧?”
袭灭天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还不知道。”
“啊?”
“要看这几天。”
“是哦……”
“不讲了,你们回去吧!”
刚切断通讯,手机又响了,是九祸从国外打来的,九祸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冷静,说她已经从冷醉那里得知赦生的情况,明天晚上会赶到医院去。
“你现在人在医院?”
“兽医院,赦生要我来看他的狗。”
“原来如此。”九祸沉默下来,然后轻声说:“多谢你,袭灭天来。”
他淡淡嗯了一声,切断通讯。他凝视着手上的手机,又瞥了一眼安静沉睡的大狗,忽然很想……很想听到苍的声音。可是他没有拨出电话,有一些思绪像是悬浮在心情河流里的杂质,既无法沈淀,又不能溶解。
晚上他回家去洗了个澡,吃了顿东西,然后去医院看赦生。他去的时候,赦生的脑压已经降到安全门坎以下,被转入普通病房观察。
袭灭天来静静坐在病床旁,一小时后,镇定剂药效退去,赦生醒了过来。
“我去看过雷梦娜。”袭灭天来说。
赦生仍然蒙着眼睛的脸面向他,明显紧张起来。
“牠还活着,不过伤得很重,现在打麻醉针让牠昏睡,希望能靠牠自己的力量挺过来。”
赦生手指紧紧抓着床沿,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有转达你的话给牠。”袭灭天来说。
“……嗯。”赦生垂着头,极力让自己平静,知道唯有自己快点好起来,才能去陪伴他心爱的宠物。
袭灭天来注视了赦生许久,开口说:“我不懂。”
赦生动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牠迟早要离开你的,你很清楚,雷梦娜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早晚还是一定会失去牠。”
赦生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可是如果我有好好陪牠一辈子,我就不会后悔!”
袭灭天来静静坐在那里望着赦生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这样吗?”然后他站起身来,说:“我猜你宁可我去陪你的狗。”
“……老大……”赦生开口,首度跟其他人一样喊他老大。
“怎样?”
赦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袭灭天来沉默片刻,淡淡说:“我知道。”他知道赦生想说什么,他知道赦生想要他去对雷梦娜说什么。有一天雷梦娜终究会老死,赦生也许会伤心落泪,但不会有遗憾,因为……他有好好陪伴了他心爱的宠物一辈子。
袭灭天来步出医院时,掏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琴师睡意朦胧的声音,现在已经很晚,除非为了陪他,那个作息超正常的人早就上床休息了。
“是我。”
“我想也是。”苍说:“你在哪里?”
“翳流医院附近,我公司一个部属车祸受伤。”
“原来如此,你要回去了?”
“我要去陪他的狗。”
“你部属的狗?”
“嗯。那只狗受了重伤,在兽医院里。”
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我去陪你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他闭着眼睛低声说:“反正把你吵醒,你很容易又继续睡了。”
“确实。”苍轻声笑。
“我应该会待到明天。”他说:“明早你搭车过来吧!过来陪我。有困难吗?”
“没有。”苍说,声音里面隐含笑意,又问:“要不要帮你带什么?”
“免,你人来就好。”
“我明天早上快到时打手机给你。”
“嗯。”他切断通讯,深呼吸一次,踏着深夜的人行道往兽医院去。
四十七、Right Here Waiting
事实证明,袭灭天来这狼人,生活在人类的社会中几十年,有很多事情他还是太一厢情愿了点。
他回到兽医院,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被谢绝留下。
兽医院跟人类的医院毕竟不同,同样是住院,这里没有可让陪同者过夜陪伴的设施,住院的动物也没有单人、双人或四人病房。护士小姐说,有任何紧急状况他们会打电话通知,请他先回去。刚才在人的医院那边,护士也说赦生如果有任何状况会通知他,所以应该也不需要他待在那里。再怎么说,他毕竟不是赦生的家属。真是的,亏他还叫苍明天早上过来。照理说,他应该打个电话给苍,叫苍不用过来了,可是他机车龟毛了半天,就是不想打这个电话。
从翳流纪念医院走到翳流兽医院,左手边有一大片公园,也算是这城市著名的景点之一,其实就景致来说没有出色之处。现在都市都讲究无围墙的公共空间,所以公园本有的铁栏杆围墙都拆掉了,改以矮矮的灌木丛或是花圃当作划分的界线。他放眼望去,公园里零星的立灯拖曳着不甚明亮的橙黄色光晕,昏暗中,除了树木,看得到凉亭、某个造型特别的纪念碑、以及座落在公园里的博物馆。他站在对街遥望了下,终于还是迈步过马路,走近很开放的公园。
在这城市居住这么几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公园。
夜深人静,通往凉亭九曲桥下水池的喷泉早已停歇。公园里不是完全没有人,有晚归的上班族快步穿过公园往另一头去,也有老年人孤独地坐在公园长椅上,似乎在冥想,又或者在回忆自己的人生,也或许,是在等待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他觉得公园是很吊诡矛盾的地方,曾看过一种说法,说公园是人类在高度都市化的区域想要亲近自然的产物,可是至少以这个公园来说,处处都是人类规划雕琢的痕迹,连哪边要种植什么植物、哪边要有怎样的动物,例如说松鼠,都是人类意志下的成果。他曾穿过异国比较拟近自然的公园,但在他看来,那也只是把人工斧凿的痕迹隐藏得比较高明而已。过去的他,对于这样的地方有些排斥的心理,反而比较喜欢大大方方展示人类文明精华的所在,例如说博物馆、美术馆之类。但现在他站在公园空荡荡的步道上,并没觉得怎么不好。他的靴子轻轻敲在路面,回响的声音有种奇妙的安宁感,在人类世界里活了几十年,似乎到现在,他才终于真正开始融入人类的生活方式。
这里靠近中央政府行政中心,外围时常有宪警人员巡逻,治安还算不错,深夜的公园里虽然还是有少数人往来其中,但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走动,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他了吧!他自嘲地这么想着。在人类公园里闲晃的狼人。如果按照那些电影的情节,他应该是蛰伏在这里等待猎物吧!猎物……
思绪很自然也很微妙地带到苍。他不懂为何到现在自己想将琴师吞食入腹的想法仍然没有消除,他明明……早已将苍排除在食物的范畴以外了不是吗?可笑的是,那样强烈鲜明的嗜血渴望,在过去数十年都未曾苏醒过,却对唯一进入他心中的人类身上兴起。
他经过一张长椅,瞥了一眼,在长椅上坐下,十指交叉,陷入沉思。人类对于其他物种,即使是一般作为食用的食物链下游,一旦投入个人感情,也不会再想吃掉对方了,甚至会连带将整个物种都排除在食用范围之外。例如他相信赦生绝对不会去吃狗肉,当然更不用说当命一样的雷梦娜了,虽然据他所知某些地方的人类是食用狗肉的。对照过来,为何他到现在仍然无法屏除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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