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是袭灭天来的卧室,或者该说,是他的狼窝。房间里除了床、衣柜之外就是一张木头桌子,桌子本身是手工制作的朴拙家具,但上面摆的计算机,就算是外行人也一看就知道很时髦很新颖,桌子前面的流线型黑色计算机椅也是非常前卫的好东西。苍拉开椅子,径自坐了下来,与坐在床上的狼人对望。
“上个星期,我收到你的『邀请函』。”苍开口淡淡说。
袭灭天来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苍。
苍望着他,轻声问:“如果我没来,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袭灭天来低沉地开了口,于是隔了这么久,苍终于再度听到他的声音。
苍安静了一会儿,默默把钥匙递过去,轻轻说:“今天晚上,我收到你的正式邀请,所以,我来了。”
袭灭天来慢慢接过钥匙,没有开口,心底有什么在悄悄融化。就如同过去,苍总是懂得他的意思,不管他表现得多隐晦。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一间?听琴声?”苍问。
袭灭天来闷了一会儿,然后说:“你check in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苍微微挑眉,望着他。
“我在这里就可以看到旅馆住客数据。”袭灭天来用下巴指指计算机说。
“你骇进旅馆的计算机系统?”
袭灭天来瞪去一眼,说:“不是。那间旅馆是我的。”
苍愣了半秒钟,然后噗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你!”
“想到你当了旅馆老板就觉得好有趣。”苍继续忍俊不禁地笑。
“还不是为了你!”袭灭天来冲口说,然后彼此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苍轻声说:“我知道。……你准备了很久,是吗?”
“……嗯。”袭灭天来低低应了一声,带过多少日子的蛰伏忍耐。刚离开那阵子,他曾经自暴自弃地想要放弃一切,包括他自己。他转换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把整个世界推拒在外,分不清充斥在他灵魂中不停翻腾着、折磨着他的到底是不甘、是愤怒还是炽烈的渴望。然后,在心如火烧的煎熬中,最真实的执念被焠炼出来,在他的意识中结晶,闪闪发亮。如果连这辈子最想要的唯一一份关系都得放弃,那么活得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他在乱成一片的纷杂心思中找出目标,别的都不重要了,他一心一意,只往这个目标前进。
从那以后,他去到的每个地方、走过的每一步、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今天。他不是没想过也许苍根本不会来,也许苍早就放下了,他想过千百种可能,可是他还是执意赌下去。他没有去考虑他可以有其它继续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方式,他根本拒绝除此之外的任何选择。
他不知道即使苍来了,延续下去的会是何种结局。以狼的样子与苍相见并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他甚至不让自己去想象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只是……再也不想按捺了。
有怎样的后果也好,他都不想管了。
苍清淡地问他这几年的生活,问他去过哪些地方,问他知不知道那款游戏后来听说卖得很不错。苍谈起这几年来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些不变的、或是已经改变了的。苍提到以前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有些地方还是老样子,有些地方则不同了。聊了许久,苍静静打了个呵欠,说:
“你大概很希望我回旅馆去把琴拿来弹给你听,不过我实在困得很。不介意我躺你的窝吧?”
“一点长进也没有。”袭灭天来说着,一面稍稍往旁边挪动了些,腾出够大的位置,并把枕头拨开。
苍笑出声音,脱掉鞋子,爬到床上,拿了个枕头妥妥枕在头下,另外拉过一个枕头抱住,闭上眼睛。
“你睡觉时应该都是狼的样子吧?”苍喃喃问。
“是又怎样?”
“冬天挨着你应该很暖。”苍闭着眼含笑说。
袭灭天来低低哼了一声。
“天塌下来明天再说,我要睡了。”苍咕哝着说:“我很累。”
袭灭天来没吭声,这样的苍,他曾经多么熟悉,而隔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隔阂感也没有。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好过。”苍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袭灭天来静静凝视着似乎渐渐睡去的苍,不动也不开口,许久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抚过苍的头发。
对于他们的重逢,也许,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此时此刻的平和宁静。然而,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
隔天早上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听到器皿轻轻碰触桌面的声音来自房间外面。昨晚他睡得太沉,以致对于旁边到底是睡了个人或者是一头狼这回事毫无知觉。他起来,走出房间,没看到袭灭天来。他跨越摆着长椅的起居室,来到与厨房相连的餐室。比较起来,这幢房子比袭灭天来以前的居所大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了。
黑衣黑裤的灰发男人正在实木餐桌上摆上杯子盘子还有刀叉之类的餐具,一人份的,那些东西看起来品味很好,价钱想必也不便宜,而且看起来很新。厨房飘来烤面包的香味。
“你应该不用这些东西的,是吧?”苍用手指轻轻触碰簇新餐刀的握柄,轻声问道。
“……昨天买的。”袭灭天来板着脸说,隔了几年,喜欢为他的琴师败家这个毛病仍然没什么改变。
苍抿嘴笑:“你还买了什么?肯定不只这些。”他很可以想象,昨天他坐在小茶馆外面喝薄荷茶的时候,袭灭天来可能正在购物中心里面买东买西。
袭灭天来紧闭着嘴不肯回答。
“有没有牙刷?”苍问。
袭灭天来进去储藏东西的小房间里拿了一把新牙刷出来,扔给苍。苍接过牙刷,去浴室盥洗了一番。等他出来时,餐桌的盘子里已经摆好了煎蛋与烤面包,桌上甚至有一瓶没开封的果酱。苍走到桌旁,俯视并不算漂亮的煎蛋以及烤得稍微有些过头的面包,很久都没开口。
“食物不是拿来看的。”站在厨房炉子前烧开水的人形狼人板着脸说。
“你也会煎蛋给自己吃吗?”苍问。
“我喜欢吃生的。”
苍看了看他,坐了下来。
“茶壶茶叶都放在这里,等水开了你自己过来泡。”袭灭天来仍然酷着一张脸这么说。不用讲,茶壶茶叶也是昨天采购的时候买的。
苍望着他,轻轻说:“谢谢……这所有的一切。”
袭灭天来抬眼看向苍,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其实我也曾经想过,也许这些东西根本就用不上。”
苍看了看他,没有开口,开始吃他为他准备的、很符合人类食性的早餐。烧水壶的汽笛开始低低作响,苍离开餐桌走过去,拿过他昨天买的方罐茶叶,用刀背撬开盖子,用刀尖慢慢割开密封的金属膜,顺便瞥了一眼倒扣在沥水篮里的两个红茶杯。
“这里只有红茶卖。”袭灭天来说。
“红茶也不错,你买的这是阿萨姆,配牛奶也很适合。”苍把茶叶往陶制茶壶里倒了一些,转头看看他,忽然说:“你不会欠了一大笔债吧?”
袭灭天来愣了一下,瞪去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欠债了?”
“就算这个地方比较偏远,买下那栋旅馆可不会是小数目。”苍说:“我不认为你能靠那间旅馆很快赚回本钱。”
水开始大滚,汽笛中气十足地作响,苍关掉电热炉,挑开壶嘴的盖子,用抹布握住烧水壶把,往茶壶里注水,腾腾热气大量冒出。苍把茶壶盖子盖上,把烧水壶放回炉子上,而袭灭天来一直没有做声。
袭灭天来的目光掷向壶嘴冒着热气的茶壶,平淡地说:“我还有一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苍望着他,没有开口,然后拿着茶壶跟两个红茶杯过去餐桌那边。苍倒了一杯茶放到对面,一杯给自己。袭灭天来走过来,在苍对面坐下,垂下视线看着那杯对他来说显然过烫的红茶。
“很久以前,曾经有我的同类,他捡到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老,他死去的时候,我还很年少。”
“你没有遇到其他同类?”
“据说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同类,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袭灭天来平淡地说,就好像那是书上的故事,而不是属于他的真实。
苍默默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生前很擅长收集宝石之类的东西,他说,狼人在人类社会中积存财产最好的方式就是买黄金珠宝,走到哪里都适用,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失去价值。我不像他对这种东西那么有兴趣,但大致上仍是按照这样的方式过活。”袭灭天来淡淡说道。
苍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时间流逝?”
袭灭天来暗红色的眼睛隐隐一动,苍果然能听出他话中最关键的部分。
“我跟你非属同类,生命周期不一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曾经,他以为这个话题遥不可及,他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轻松的闲聊中轻轻带到。
苍思索了一会儿,说:“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也许因为我们恰好在这个时间相识,至少看起来、感觉起来,我们似乎是年纪相当的。即使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人类,仍然不会去想到这一点,而既然你特别提起……”
苍闭上了嘴,眼睛直直注视着他。
他的心,出奇沉静。他慢慢开口,低声说:“狼人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如果我们一直相处下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将会看着你渐渐变老,然后有一天,看着你死去。”
狼人的暗红眼眸与人类的紫灰眼眸静静对视,各自面前茶杯冉冉上升的水气也许正如同散逸的心事。
“我终于明白……”苍轻轻开口说:“那个时候,你为何想走。但后来你决定不走,所以……你已经接受了事实,是吗?”
“我没有接受。我只是……”袭灭天来沉着声音说:“更不想放弃而已。”
苍拿起杯子,浅浅啜饮了一口,淡淡说:“有一种说法,相信生命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