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成才挣扎着站起来,双目湿润,其实他想说没准锄头受了重伤没准孤身遇险没准正等着我们,没有联络没有前方没有后援没有队友,难以想象他会遭受什么。可成才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就这么站着,提着手里的02狙,仿佛沙漠里凝望河流逐渐干涸的枯红柳。
袁朗站定了回过头,看着成才的目光甚至透着血色的狠,晨光从他背后漫过来,却怎么都照不透他凝沉的脸:“走!”
朗宁从袁朗的突击步上回过头看那摊已然变成黑褐色的血迹,许多年以前,龙文章也对着反击日寇的弟兄们如是说,走!
朗宁至今无法忘记那场虞啸卿没用上却被竹内连山用上了的大雾,以及在大雾里疯狂弥漫的糜烂性毒气。潮水一样的日军被打退复又漫上来,这是潮水扑上堤坝最凶猛的一次,它扑过大门,张牙舞爪地要涌进树堡里妄图着吞噬一切。
所有的精锐也好炮灰也好,挣扎拼命地嘶吼抵抗,他们苟延残喘地等待盼望,消耗几尽的不仅是弹药、时间、药品、食物,还有飘渺到可笑的承诺和希望,没有人承认他们被抛到屠杀的锋尖,犹如一笼挣不出逃不走的困兽。
除了活下去,他们几乎忘记战斗的理由,究竟为了什么,在此浴血奋战。
张立宪戴着防毒面具扑倒在右侧的壕沟里,剧烈的枪击声里身边不断地有人倒下,血溅,支离破碎,换位,不断地踩到死人,摔倒,爬起来,如果再这么打下去,谁都别想活着回到树堡。
张立宪扔掉手里的枪,把巴祖卡扛到肩上,他没好气地闷在防毒面具里暴烈地吼着:“装弹!装弹!”
孟烦了跌撞着爬起来,他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仅此一发能把潮水一样的日军打退的杀伤力巨大的救命弹。孟烦了帮张立宪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他使劲地拍打张立宪的头盔告诉他装好了。
可是带着防毒面具的张立宪根本无法瞄准,更何况一枚子弹射穿了他左边那位兄弟的心脏,黑红的血溅了张立宪的面具满头满脸,抹不开,从面具里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残腥的红。
张立宪咬紧了牙,伸手扯掉防毒面具,以最稳的姿势瞄准,一枚穿过浓雾落到他身边的毒气弹嗞嗞喷射着油型烟雾,他没管,没有躲,没有防御,更没有重新戴上面具,而是在浓度呛人的毒气里,朝着日军最密集的地方精准地打出了最后一枚炮弹。
日军的攻势瞬间就弱了下去,孟烦了看着巴祖卡从张立宪肩上砸落,那名一秒前还仿佛战场修罗的张营长,下一秒就拼命箍着自己的脖子口吐白沫,抽搐着把从喉咙里冲出来的惨叫咬死在嘴里。
孟烦了焦躁地把在张立宪摁在地上,胡乱地往他脸上扣防毒面具,他打他,出于莫名的情绪。然后他拼命把张立宪拖回了树堡,脱下面具,使劲地干呕,呕得几近晕厥。
朗宁随着硝土满身的龙文章回到树堡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已经消弭,仿佛刚才那场殊死之战仅仅是一场噩梦。它浑身裂痛,好似被榨干的渣滓。
龙文章路过张立宪旁边的时候停顿了几秒,他蹲下shen伸手想拿开张立宪的防毒面具,却瞬间被狠狠地抓住,那只弯曲成爪的手,几乎耗尽了张立宪全身的力气。龙文章的手微不可见地发抖,直到他歪斜着站起来,手腕上的力道才蓦然消失。
何书光拎着一个桶走进来,他瞪着站在张立宪身边的龙文章,龙文章瞅了一眼何书光手里的东西,蠕动几下嘴唇,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拐了上楼梯。
“哥,让我看看。”何书光把手伸向张立宪的防毒面具,却再次被张立宪抓住手腕,糜烂性毒气的腐蚀引起的剧痛直钻心底,他只是强撑和抗拒,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摇头。
“不过就是一张脸。”何书光喃喃地低语。
“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张立宪的声音在面具底下嘎哑无比,毒气侵蚀了他的喉管,一把原本清透的嗓音,粗砺得面目全非。
龙文章在楼梯的拐角坐下来,整个人窝进阴影里,微弱的光从他的肩头经过,落到张立宪躺着的位置,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模糊得失去真实。
“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和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何书光把眼泪逼在眼眶里,哽咽着说。
张立宪的手松滑下来,何书光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把张立宪的防毒面具取下,张立宪的脸,半边在持续溃烂,半边仍旧清秀俊朗,一半酴醾败落,另一半却骄傲如斯。何书光用布沾了桶里的液体给张立宪轻轻地擦拭,他溃烂的半边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搐,强硬忍耐都无法控制的泪水从张立宪眼角溢出,缓慢地滚落。
张立宪忽然轻微地偏过头,残余的视线散开在四周。原本围在一旁的孟烦了猛然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吸着鼻子一瘸一拐地挪了个暗一点的位置;大腿受伤了乜斜着歪在一旁的不辣挪开目光望向着树堡的天顶,丧门星默默地把手放到腰间绑着弟弟骸骨的位置;迷龙扛着机枪瞪着何书光桶里的液体发愣;龙文章眨了一下眼皮,眼前的景物清晰了,楼梯木板厚厚的硝烟尘灰上悄然晕开一滴水渍。
那时候朗宁能看到阿瑟缩成一小团蹲在张立宪溃烂的那半边脸的旁侧,就这么无措而木然地蹲着,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不停地颤抖。朗宁知道它和它的主人一样疼痛,只是那样的疼痛,是翻搅崩溃在心里。
可此时此刻朗宁放眼无际的沙漠和纵横沟壑的雅丹群,它看不到更感觉不到阿瑟,它和它的主人袁朗一样根本不知道阿瑟和吴哲现在身在何处。有些疼痛看得到,所以那样鲜明而残酷,但有些疼痛被压抑着深埋,也许永远没人知道,在这样的疼痛下需要多少意志才能承受,承受下去并承担起来,只是为了,不辜负。
急行军,在飞卷的沙漠风尘里。每个人心里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血液艰难地输送氧气,眼里蒙着萧杀的冰冷,他们的理智比情感更明白该怎么做,才是最佳的选择。
如果吴哲追击成功,那么他也许干掉了对手,通过捷径比他们更快地到达兵工厂,侦查或者等待,这是袁朗所能想到的最天真最美好的一种假设。
如果吴哲带伤追击,那么他也许跟丢了,这可能吗?袁朗的脑子飞速地闪过吴哲愤怒地鼓起包子脸,他说当然不可能,拼死了也不可能跟丢。
如果吴哲失败,那么……不,不可能,袁朗一个俯冲滑下沙丘,飞溅的沙粒打到挡风镜遮不住的皮肤上,生疼。
老A们在沙漠与雅丹群中飞快地穿梭推进,十来公里的距离,准确无误的方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只用了三刻钟。
“报告A1,前方五百米,发现疑似目标。完毕。”宋子勋匍匐在一个沙丘背后,他按照吴哲出发前传给他那张已经标识明晰地电子地图确定了目标的所在地。
“A3、A4抵近侦查,C组狙击手掩护,B组跟进待命,完毕。”袁朗提起枪,伸手比划下命令。沙漠的晨光照不明雅丹群的间隙,密密麻麻的泥柱投下巨大的阴影,石丽海和宋子勋借着天然的屏障匍匐弯行,速度极快,仿佛沙漠里的魅影,无声无息地摸近。
十分钟之后袁朗从望远镜里看到石丽海在一处残垣后面平举双手,并且左手开始倒计数,宋子勋在他旁边保持着警戒。
石丽海在数到零之后袁朗轻刮了一下话筒,石丽海开始打手语,目标确定,一点钟方向发现小型绿洲,绿洲左侧与雅丹群交界处有废墟入口,废墟内有六间加固过的土坯房,房内有隐约的机器声,地上有拉水的痕迹和车辙,入口处有两明哨,两侧分布四暗哨。完毕。
袁朗一边审视着周边的环境一边看着石丽海报告的目标状况,很显然吴哲没有来过,而那只漏网之鱼,也同样未曾出现,这个结论让人喜忧参半。袁朗的脑子里快速地分析着作战方案,除了抓紧时机速战速决,别无他途。
数分钟后,袁朗把命令传下去。老A们从原本隐匿的遮蔽物后面四散潜行,一张严密的网就此悄然无声地撒开。
袁朗逼近藏有兵工厂的废墟时,一左一右两枚12。7mm的子弹从800米开外穿射而来,精准无误地击穿了两名明哨的脑袋,袁朗不用想都很清楚,那是成才和齐桓此时正猫在连他都不知道的地方干净利落地收拾掉了最明显的目标。
“A1,四处暗哨有两处无人,完毕。”石丽海有节奏的叩击传过来。
“明白。”袁朗贴着残墙滑过去,清晨的光线越强,残破古建筑背后的阴影便越黑暗,显然是原本安排的暗哨偷了懒,虚设了掩体暴露了空隙,袁朗避绕而过,朝三点钟方向的暗哨贴近。作战靴的厚底在沙面上压出窸窣的细响,藏在沙堆里暗哨被惊起,怎奈埋得太深双脚动弹不得,仓皇之下举枪要朝袁朗射击,只是枪栓还未拉开,究竟被一声轻微的枪声击中眉心,脸上的惊疑瞬间凝固。
袁朗在确定暗哨身上不存在报警装置后看了一眼那具身子一半埋在沙里的尸体,白皮肤高鼻梁和浑浊的眼珠,袁朗在站起来之前顺手合了那人的眼皮然后迅捷地朝兵工厂内潜入。
叩击声明白地传递了石丽海同样收拾掉另一名暗哨的讯息,却在下一刻,一声惊叫从石丽海的话筒穿到袁朗耳朵里,袁朗啐了一口,妈 的差点刺破老子耳膜。
很明显那声惊呼不是石丽海的,而是刚吃完早餐晃荡到哨位却不幸一扎头就和窝在暗哨里的石丽海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照面的那位仁兄的,石丽海毫不客气地喂了他一颗子弹,于是那人终于饱到不能再说话。
袁朗抬手干掉了另一名尾随在后的伙计,那哥们就噎着打了一半的饱嗝一脸意犹未尽地去见了上帝。
干掉哨位引起抵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很快有人端着枪从兵工厂的工事内朝外开火,起先是零落而仓促的,只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后,对方的火力就开始变得具有组织性和战术性。
袁朗和拉开战线的老A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和指令对抗和拼杀,枪口吐出的火舌灼烧了沙漠清晨的空气,子弹穿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