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平很应景的喷了一地残酒,拍着干瘦的前胸直喘气:咳咳咳,真真要人命!
于是陷空岛的五当家,在岛上才呆了一日,便独自跑去寻清静了。
怎奈,偏偏访友不成,又被雨雪淋了一身。新仇加旧恨,白玉堂心中如被猫爪挠着,却又奈何不得。只好雇了渡船,泛舟湖上。
此刻雨势渐小,雪却大了起来。
船家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实汉子,来来往往拉了几十载的渡船,从未见过舱内这般人物。若说相貌,怕是比天上的仙子还俊上几分;若说通身气派,那是浑然天成,不似平常官宦人家的子弟那般拿捏作势。只是这样出彩的人物,为何看着不怎么快活?
“公子,雪下的紧了,可是要回去?”船家抬头看了眼天,提醒道。
白玉堂略一想,问:“附近可有甚么赏景的好去处?”
“这个,公子你可算问对人了!老汉我在此住了大半辈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那是相熟的很。”船家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热情的细说起来,“此处坐船向东,约莫半个时辰,有座望月山,山上有座望月亭。每年这个时候,书院的学生和官家弟子都去那里赏梅。再往东有座鹊山,相传住着位仙子,专待有缘之人。公子可有兴趣?”
“那便,望月山吧。”——提到赏梅,不知何故,又想起了那人……
山脚下,白玉堂寻了一户樵夫家暂住。主人见白玉堂虽是富家弟子装扮,但言辞恳切,不仗势欺人,也是满心欢喜。当夜,两人豪饮畅谈,煞是痛快。
次日,天刚光亮,白玉堂便一人一壶酒,向着望月亭而去。山上虽有积雪阻路,倒也不难行走。一路且行且看,不多时,山顶便近在眼前。
但见群梅傲雪而立,风骨半分不减。林中藏有长亭,半隐于山色间,正可“仰观天地之大,俯查品类之盛”。
林子深处,传来一阵嬉笑声,已有几个儒生打扮的少年,临雪赏梅,取乐于亭中。
只听一人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又一人接到:“犯雪寻梅雪满衣,池边梅映竹边池。要寻疏影横斜底,拣尽南枝与北枝。”
“错了错了!”众人起哄,“此处何来竹子?该罚该罚!”
那人红了脸,忙央道:“方才的不算,容我再说一个!”目光微转,片刻才道:“腊雪初销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
“这天寒地冻的,哪来乌鹊?”其中一人冷笑道。
那儒生一指不远处的一棵梅树道:“那儿不是?”
众人忙举目望去,却见白雪覆盖的枝头上,立着一个身影。只见它通体雪白,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唯独脖颈处围有一圈墨色羽翼,方能勉强辨认的出。
众学子不由啧啧称奇,只道是乌鹊皆是墨色,不想今日却能得见如此品种。
其中一人道:“此鹊甚是少见,不如抓它回去,也好向他人炫耀一番。”
另一人摇头道:“如何抓得到,不等你过去,它早跑了。”
那人却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王公子的弹弓,向来例无虚发,此刻正好用上。”
“莫要出声!”方才取笑他人的“王公子”,忙出言止住了众人,“别惊跑了它。”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弹弓,一枚弹丸,仔细的瞄准了。众人皆屏气噤声,盯着弹弓不敢妄动。
忽闻一声轻响,弹丸以迅雷之势,猛的打向枝头“白鹊”,眼见就要挨上了,弹丸却偏了半分,自白鹊身侧险险擦过。那白鹊受了惊吓,扑哧着双翅飞走了。
“唉。”众人悻悻,“定是擦到了旁枝,才偏了些许。”
躲在树后的白玉堂微微一笑,收了锦袋,寻路下山去了。
山道上依旧鲜有人烟,偶尔有一、二个上山砍柴的樵夫,也是行色匆匆。
倒是辜负了这满山的景致。——白玉堂暗道可惜,不由放缓了脚步。
行至山腰处,迎面走来一二八少女,身披白色斗篷,领口处织以黑色羽绒,一步一跳拾阶而上,一头乌发随风轻扬,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
不想这个时辰,居然还有女子孤身来此游山。——白玉堂微感诧异,却也退在一旁,让出半条山道来。
那少女见白玉堂相让,倒不客气,落落大方的与他擦肩而过。一阵清香浮动,引的白玉堂回头望去,山道上只留下皑皑白雪与几枚足印。清泉般低语,转瞬即散。
“多谢公子……”
“多谢公子!”
路边小乞儿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谢过展昭,一溜烟的跑了。展昭留他不住,只好对着远去的瘦小背影皱了会眉。
州桥边,一户普通人家。应门的是位粗壮妇人,看清来人模样,冻红的脸上满是笑容:“展大人,您来了!快请进来。”
“陈嫂,打扰了。”展昭拍去身上积雪,道,“那小兄弟可还好?”
“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大夫说再有两剂汤药便可无忧。”陈嫂乐呵呵的将展昭请入屋中。屋内烧着炭火甚是温暖,四周家具虽是简单,倒也布置的温馨。炭火旁,一少年裹得严严实实,正捧着书册专心看着。
那少年是展昭在路上偶然救起的。当日他只着一件单衣,赤着双足,在冰天雪地里冻的奄奄一息。展昭将他救至府中,却连日高烧不退,药石无用。稍清醒时,便拉着展昭的衣袖,反复喃喃“林家……树”之类的胡话。
展昭想起那日,在林家院中所见之人与其相貌酷似。连忙去了林家打听,不想林老爷却称,府中并无此等少年。展昭便将少年的话说与林老爷听,就见他一拍大腿,惊呼:“坏事了,坏事了!”径直向后院跑去。晾着展昭在一旁一头雾水。好在家丁赶去问了,回头告诉展昭道:往日院中草木皆是林小姐打理,自林小姐走后,老爷夫人整日无精打采,伤心不已,忘了院中几株树是耐不得寒的。方才大人一提醒,想是忙着救树去了。
最后,家丁补上一句:“府上真没有大人提过的人,帮不上忙,对不住了。”
此事便不了了之。不久后,少年在大夫的妙手下,转危为安。展昭事后问过其家世背景。他只道自己姓辛,双名常青,来汴梁投靠亲戚。怎知亲戚已移居他处,身上所带的盘缠又用尽了,才落魄街头。又问他怎知林家树木有难?他道:“碰巧路过,看着不忍罢了。”
此后,展昭便不再追问,将他托于开封府的厨娘——陈嫂,代为照顾。
如今见他气色渐好,不免安下心来:“怎么不在床上躺着,若再受寒,可就麻烦了。”
少年见展昭到来,忙收了书册起身道:“展大哥不必忧心,我已不妨事了。整日躺着更觉周身困乏,还是走动走动的好。”
“如此便好。”展昭点头,为他换上热茶,“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辛常青道:“自然是在京城等待亲友。”
“若是等不到他们,又该如何?”
辛常青目光深远,望着窗外一片天地,缓缓道:“纵是一生漂泊之人,亦有落叶归根之日。待到春暖花开,乌鹊归巢。常青等的人一定会来……”
“等到春暖花开,乌鹊归巢,那鹊山上千鸟飞尽的情形,可是难得一见。”——不知是樵夫将那景致说的太好,还是白玉堂突然起了兴致,鹅毛大雪的日子想要一探鹊山。
鹊山四面临水,与群山隔江而望。颇有自守缥缈孤影,不栖他枝的意味。
因无游人,积雪已掩了山路,茫茫雪色,实难辨清眼前事物。白玉堂只得扶着山壁,一步一陷小心挪动。不知过了多久,雪势渐渐转小,前方也成开阔之色。眺远望去,但见寒江东流,薄雾缭绕,不由让人豁然开朗,寒意也不觉去了几分。
随着风势的停歇,山中传来娓娓歌声,依稀可辨。循着歌声而去,只见林中亭台处,一妙龄少女正翩然起舞,清颜白衫,青丝墨染,与水墨山色绘成画卷一幅,见之忘俗。
白玉堂怕唐突了佳人,便远远的看了,只听她清声唱道: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白玉堂虽不喜那些故作呻吟的诗词,“雨霖铃”却也是知晓的。为当年柳三变离开汴梁时所作。大抵是说今日一别,相思切切。倒也适合女儿家浅吟低唱,于是倾耳再听: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好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佛道:众生皆苦。“爱别离”虽不为众苦之首,却是最思断人肠。——白玉堂细不可闻的一叹。
不想佳人止了舞步,回眸道:“相请不如偶遇,白五爷既然大驾光临,何不来此一坐?”
既是佳人相请,再躲着不见的就不是“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五爷了。白玉堂大大方方往亭中一坐,不禁“咦”了一声:那少女正是昨日山上所遇之人。
她是如何识得我的身份?——白玉堂心中疑惑,却听那少女问道:“白五爷怎会来此游玩?”
“听闻此处以乌鹊闻名,特来一观。”白玉堂环视四周,未觅得鹊影一踪。
那少女笑道:“而今天寒地冻,乌鹊已各自避寒去了,怕是要扫了五爷的兴。”
“不妨,今日收获已是颇多。不知姑娘又是为何孤身在此?”白玉堂道。
“奴家与众姐妹住在不远处的茅舍,并非孤独一人。”少女答道,“此处山道繁杂,普通人怕是来得容易,去得难。不如让奴家送五爷一程如何?”
“如此,便有劳了。”
那少女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枚枯叶,道:“若是五爷回到汴京,烦请将此物交给小甜水巷的林家,就说……就说鹊儿不日便归。”
白玉堂不好驳了姑娘家的面子,仔细收了,又问:“林家何人?”
“到时五爷自会知道。”那少女衣袖一扬,眼前景物瞬息万变,再看时,白玉堂已身在山脚下。
方才种种,犹如太虚幻境一般。
有点意思。——白玉堂想起船家关于鹊山仙子一说,如不是怀中枯叶为证,还道是梦一场。
心情不由大畅,当下寻了来时的船,离了此地。
转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