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位于上海卢湾和徐汇两区。艳芸给我的地址在徐汇。
到达之后,我有些心神激荡,这样的地方才是我来上海的目的吧。
对照信封上面的道路名称以及楼牌号,我站到了一栋洋楼前面。刚抬脚准备迈进楼道,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高鼻深眼的白人,两人一左一右抬手拦住了我。
我递过去询问的眼神,两人一齐指向旁边竖起的一块牌子。我扭头过去一看,顷刻目眦欲裂,气得浑身都哆嗦了。仿佛爹娘被辱骂了一般,我的身体里面燃起一股滔天的怒火,直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那牌子上面竟然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我登时便飞起一脚,将那块牌子踹个稀巴烂。
那两个外国人当即沉下脸,眼底迸出冷芒。我悄悄捏紧拳头,心中暗念,只要你们不拔枪,我就死不了。
那两个外国人迅猛的齐齐抬脚朝我胸口踢来,我连忙弯下腰,头几乎扎到地上堪堪躲过。我向前一个翻滚滑出几米,待到站起后刚转回身便看到二人扬着拳头呼啸着向我砸过来。我抬起右脚狠狠的踹在其中一个的肚子上,那人哀嚎一声向后仰倒。另一个的拳头我躲避不及,结结实实的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一个趔趄向后急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气儿还没喘匀,那人又挥拳打了过来,我没别的办法,只得曲起双肘护住头脸,生生又挨了一下子。那人的拳头坚硬如铁,我被打中了右前臂,登时就麻了。我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痛,再一次伸脚踢向那人。孰料先前被我踢倒那人此时缓过劲来,从地上爬起,迅速从我身旁扑了上来,一拳击中我的肋骨。我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两人见此情形一齐上前,手脚并用往我身上招呼。我护住头脸,在地上翻来滚去左躲右闪,依旧吃了好几记冷拳。剧痛中只见一只脚直朝我的面门踹过来,我飞快的将双手手心朝上扣在一起截住那只脚,死死的擎住不让他落下。锃亮的皮鞋钉着金属掌狠狠的踩在我的手上,我咬着牙向上推,同时身上其他地方被拳头或脚猛烈的攻击。我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额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牙床咬得生疼。感觉那人的脚也在拼死的往下踩,我们两个正僵持不下,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喝令:“住手!”
那两个外国人竟然真的停了手,我放下手捂住左边适才被拳头击中的肋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最前面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四旬上下,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手中像模像样的拄着一根红木手杖,握着手杖那只手的拇指上一枚碧玉扳指在阳光下青翠欲滴。他的五官平平,但是眼底流窜着不容忽视的精光,一看即知是个不俗的人物。
而他的右后方站着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老者虽鬓发斑白但衣着不凡精神熠熠,而且他的臂弯里还挂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件紫底青花滚着银边的无袖旗袍,身段婀娜窈窕,露在外面的两条藕臂修长白皙宛如玉雕。她的脸……我震惊的看着她的脸,不敢置信的向前迈进了几步。她也目瞪口呆的盯着我,那眉那眼依然如记忆般美好,竟然是艳芸!
“文强?!”她也认出了我。
我朝她笑笑,却扯到脸上的伤,一时疼得呲牙裂嘴好不狼狈。
她连忙转头看向身边的老者,脸上都是恳求的神色。我霎时觉得一股浓烈的无力感袭上心头,竟比被打了一拳还痛。
那老者目光不善的瞄了我一眼后,问艳芸:“他是谁?”
艳芸忙道:“是我的同乡,在家乡的时候,我曾经受他颇多照顾。”
那老者听闻沉吟片刻转头去看那个中年男人:“冯先生……”
话刚开个头,那个被称为冯先生的中年男人便道:“沈老无需多言,既然是方小姐的旧识,那么冯某自当卖了这个人情给方小姐。”说罢,他转头对默立在一旁的那两个外国人道:“你们两个去南门守着,这里交给我。”
那两个外国人闻言,忿忿不甘的各自看了我一眼,才转身走掉。
艳芸连连道谢,那个冯先生客套的笑笑,然后转向我。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很久方道:“小伙子身手不错,胆量也不小,敢在租界跟外国人动手的全上海恐怕也没几个。今儿赶上巡捕房的人在楼上跟法国人谈公事,不然他们俩一定直接开枪毙了你。”
说实话,我也觉得挺庆幸的。便耸耸肩对他道:“如此算我运气好吧。”
他仰头大笑几声,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文强。”
他正待说设么,从旁走来一人,低声恭敬的对他道:“冯先生,车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他嗯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瞅了我一眼之后,转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小轿车。那个沈老也随他走了过去。当然还有艳芸,艳芸一步三回头,眼里蓄满了担忧。
我丢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她用唇语缓慢的对我说了一句话:“在这里等我。”然后跟着那个沈老也钻进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里面。
他们走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被打中的肋骨蹲在地上。一阵阵钻心的疼自肋骨处蔓延到四肢百骸。我额上冷汗潺潺,心里担忧不已,肋骨,该不会是断了吧……
我蹲在地上问自己:许文强,你来上海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初在北平,因为组织大学生游行被捕,锒铛入狱,前途尽毁。之后打定主意来到上海,投身十里洋场,追逐俗世名利。漂泊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已经注定了做不起自己。我低低的叹了口气,心中酸涩难耐。
可即便如此,在见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那样丧权辱国的牌子后,我还能无动于衷吗?宁愿被打死,只因咽不下这口气。那么,接下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我不知道我蹲了多久,我只知道当艳芸拉起我之后,我立刻又摔了回去,我的腿已经完全麻木没有了知觉。我仰起头,漫天的星光映着艳芸花朵般娇媚的脸,我觉得我似乎看到了她空洞的灵魂。
“文强对不起,我被拉去参加宴会脱不开身,你还好吧?”艳芸一脸的难堪无奈与歉疚。
我朝她挤出一个笑容来,想说句没关系都没力气。其实真的没关系,艳芸,你能跟我说实话我很高兴。
艳芸又试着拉我起来,不想我们俩跌成一团。她急得团团转,半晌才想起要去找个人帮忙。
她找来了一辆黄包车,与车夫一起将我架上了车。然后我听见她对那个车夫说去仁爱医院。
经诊断,我的左边第三根肋骨骨折,需要接骨,其他皮外伤均无大碍。
接了骨固定好之后,医生嘱咐我好好休息,然后便通知艳芸去办理住院手续。等待艳芸的途中,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大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良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医院里。
我扭头想看看艳芸在不在,不想刚略微动了一下,床边便有个人影霍地一下跳起来,急忙忙凑过来看了我一眼:“你醒了?!”
我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丁力?”
他一如既往的白了我一眼:“不然还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解的问。
“昨天你说去找方小姐,结果深夜未归,我以为你死在徐汇了。就按照你那个信封的地址找了过去,刚巧遇到回家取钱替你付住院费的方小姐,就去问了她。她得知我是你的朋友,便带我来这儿了。”
“那她呢?”
“我让她回去了,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照顾你不方便。”他随口道。
“那么,现在是早上了?昨晚一直是你陪着我?”我觉得我的脸又开始升温。
“放心,我不会收你护理费的。”他没好气的道。
轰——我的脸又烧着了。竟然真的是他陪了我一夜,我欲哭无泪,为什么我所有狼狈的时候都会被他看到?
“你真的是白痴吧,竟然跑到租界去跟外国人打架。你以为你的脑壳硬的过枪弹?”他再一次凶神恶煞的瞪着我。
“昨天刚好巡捕房的人在,那些外国人不会开枪的。”我连忙说。
“你事先打探过了?”他挑眉斜睨我。
“呃,没有……”我小声说。
“白痴!”他又骂了一句,便转头不再理会我。
我自知理亏,也不敢跟他说话。正尴尬着,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丁力起身去开门,艳芸抱着一只保温瓶走了进来。
我冲她笑笑,她开心的走过来:“文强你醒了?”
“嗯。昨天谢谢你。”我说。
“我们之间还用客气吗?”她把保温瓶放下,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勺子,舀了一勺里面的东西,递到我面前说:“吃点东西吧。”
我伸头一看,是白粥,熬得很稠的白粥,粥里面似乎还有一些肉丝,浓郁的香气飘荡在我的鼻端。
我不习惯被人喂着吃东西,而且我的伤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于是我跟艳芸说,“我自己来吧。”
艳芸不肯,我也坚持不让她喂,丁力在一旁看着,突然走过来一把夺过艳芸手里的勺子,恶狠狠的说:“这小子是因为被女人喂着,没心思吃吧,那就我来喂。”然后不等我说什么,直接舀了一大口粥,呼呼吹了两下,粗鲁的塞进我嘴里。
我面红耳赤的张嘴吃下,在心里哀叹,你来喂的话,我才比较更没心思吃吧……
就这样他一脸不耐烦,我一脸不自在的,几乎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我才把艳芸拿来的粥吃完。丁力出去洗保温瓶,屋子里只剩下我跟艳芸,我说:“住院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
艳芸连忙道:“不用还我,又没有多少钱。”
我叹了口气:“艳芸,你现在过得快乐吗?”
她愣了一下,许久才轻轻的说:“文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方艳芸,来了上海,就表示跟过去告别了。”
我闭上眼睛,本来一肚子质问的话,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