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若是身体的同一个地方被刺中两次,那这个人必死无疑,李寻欢找到了神医,神医说能医治,却带走了卓东来,带走了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
后来,才知晓,这伤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易治,需要心爱之人服过忘尘的心头热血为引,就算如此依然极为棘手。
李寻欢在知晓真相之前被迫服下了忘尘,后来,他究竟有没有忘记前尘,这些,至死都没有人知晓,就连神医也不知晓。
原本以为,李寻欢会无碍,原本以为,有了那个约定,李寻欢一定会等到卓东来回来,原本以为,李寻欢至少会再见那个人一面,原本以为……原本以为,他们真的可以携手今生,相约来世。
李寻欢病重在梅花开盛的日子,冷香小筑的一扇青纱窗日日开着,总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梅瓣裹着冷香飘落在那人莹白的指尖,他看不见,便屈了手指,细细的捻,直到梅香渗透指端,嗅一抹记忆里的味道,眉眼含笑。
那些日子,李寻欢总是裹着一袭雪色狐裘倚在窗前,安安静静的赏雪赏梅,虽然碧色的眸子再也看不见,他却也不急不恼,眉心舒展,风轻云淡。
后来,六角的雪花落到那人掌心,半日都融不化,那人浅浅一笑,抬手拂了,轻咳几声,唇畔浮起几抹艳色,素白的绢上霎时绽放绝艳梅花,比窗外的梅花,要艳丽的多了。
再后来,那人竟连咳嗽的声音都几乎不闻,沙沙的轻响,仿佛蝶翼闪动,仿佛已不再咳,可所有人都知晓,他不是不咳,而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这个伴随他一生的痼疾,终于不再,而他,是不是也将不在。
李寻欢走的时候,平静到几乎被人忽视,几乎以为他是睡着,指尖勾着那一枚碧色玉佩,唇角画出半丝浅笑,细密的羽睫洒下青色的暗影,这一生,终究是孑然一身走到了尽头,踽踽独行。
两个注定要寂寞的人,天也不曾眷顾。
李寻欢死了,卓东来却活着,受过那般重创之后,他活的很是勉强,好在依然活着,带着独属于李寻欢他们二人的记忆,一个人活着,紫色的背影,华贵到让人心痛。
卓东来赶回的那日,急切的寻找那人,要站在那人面前说我回来了,回来赴约来了,他回来找前辈,找李寻欢来了,可那人,却再也听不到,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
李寻欢死在满树梅花怒放时,那一年,李园的梅花生生开到三月桃花都
谢,才一同凋败。终归,白色粉色殷红色,落英满径,香消玉损,飞花无数,掩不尽离愁。
卓东来也回来在满树梅花怒放时,只是,经年,那一日,离李寻欢的祭日不过三日,李寻欢等他了,只是没有活着等到最后,不是不肯,不是不愿,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个人与苍天夺命,让李寻欢活的无比辛苦,辛苦到了极致,便生生撒手,无关往日种种,无关来日可追,终归饮恨而去,留一缕幽魂画梅魂,与故人为信。
卓东来盯紧眼前玉白的墓碑,上面李寻欢三个字凝重到刺目,后面高耸的坟丘被点点落梅堆满,细细密密严丝合缝,满到看不清一丝经年黄土的颜色,尽是素净的白,浓烈的红,淡雅的粉,层层叠叠,仿若那人还在世,仿若那人在李园寂寞数梅的样子,一片一片终归再也数不清,这人,就是不在,也不沾染俗世半点尘埃,梅为骨,玉为魂。
十二月的天,寒风凛凛,卓东来重伤初愈,千里迢迢赶回,站了一日已是勉强,却始终负手沉默,仿佛要把坟墓看穿,将故人生生看活。
玄清亦陪着站了一日,阴冷冷的天,半丝日光不见,干冷干冷,一抬眸,身旁那人满眸清泪凝霜,仿佛硬生生的冻结在颊上,热泪成冰,心要有多痛。
玄清定定看了半晌,平静的问,声音不起不伏“所以,你也要随他去么”
卓东来回答他的声音也是无比平静,平静到异常,不疾不徐,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心中已经盘桓无数次,他这时回答,只是背诵既定的结果,他说“不,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着,只有我好好活着,才能留住只属于我和前辈的记忆,我若也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能记住我们之间的一切,他就真的不在了。这辈子,就算他再也不能活在这个世间,活在我眼前,我也要让他活在我心里,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刻,而且,我一定会活的很久很久,久到下辈子还能一眼就看到他,下辈子,你若还敢死在我的前面,我绝不原谅”
玄清知晓,最后这句话,卓东来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着梅树下长眠那人,英灵在天,希望你可以看得见,可以听得清,可以等得到,等他来世一眼便望见你,世世不离。
后来,李寻欢的祭日,卓东来掘开了李寻欢的坟墓,铁传甲竭力阻拦,被卓东来一个冰刀的眼神硬生生定立在原地,龙小云和苏小乙被卓远死死拦住,玄清面色平静的看着,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不闻不问。
坟墓掘开的那刻,白发那人一如既往熟睡般安静,白衣依旧如雪,玉人皎皎如月,连肌肤都是柔软的,仿佛还有最后一丝暖意,仿佛还活着。
那一刻,卓东来拂上情人雪白的发,潸然泪下,为了我,
你究竟付出了什么,执念太甚,就连走了,也要安安静静的等着,等着看我最后一眼吗,你守了约,却用这种方式,寻欢,寻欢,你让我情何以堪。
后来,卓东来亲自为情人换上雪蚕丝白衣,为情人细细挽好三千丝银发,用一枝莹白的凝脂玉发簪束好,再俯身,探上情人柔软的菱唇,轻轻送入一颗蓝玉寒珠,可保容颜不改,千年不化。
你要看我,我便日日夜夜守着你,让你好好看我,让你陪着我,看我渐渐老去,看我带着我们的记忆,思念如火,燃烧一世,看我带着我们的记忆,堕入六道轮回,来生再寻你,你定下约,那,我绝不负。
后来,卓东来力凝指尖,在李寻欢的墓碑上加了三个字“卓东来”,前辈,生不能同寝,死同穴,铁画银钩,拾笔泣血。
再后来,卓东来站在那方白玉墓碑前,誓言般开口“这世上的卓东来已死,从此,我只是你一个人卓东来,生死不弃”
后来的许多年,卓东来年年酿了无数疏影,无数竹叶青,无数花雕,一日奉在那人坟前一盏,风雨不休,前辈不是喜欢饮酒么,我便日日带着你最爱的酒来陪你,惟愿故人入梦。
前辈,你不是看到我了么,为何还不肯入梦,你是真的忘记我了么,既然忘了,为何至死都要握紧那枚玉佩,前辈,你让我日日孤枕,情何以堪。
前辈,你若是忘记了,我就这样守你一辈子,你是不是就可以记起我,就可以在来世一眼望见我,是不是。
梅树,孤坟,一人,一影,一坛酒,祭奠亡魂。
李寻欢曾说,东来,我若死在你前面,那我绝不过奈何,绝不转世,就在奈何等你,等你来找我。
又有传言,一朝为魂,若三年不过奈何,不堕轮回,便魂飞魄散,从此,再无这人,再无这魂。
这许多年,早已过了三年。
纵有来生,纵有永世,便在这数道轮回里寻那个永远也不会存在的人,思念如火,烈火焚身。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算是一个突兀的番外,于是,这个算是虐结尾的番外,望天!!!!!!
☆、番外五 关于竹叶青与雄黄酒
那时,铁传甲还留在李园,并未去寻找自己流落在外素未谋面的子侄,那时,李寻欢的眼睛依然不能视物,日常起居却也与旁日并无太大殊异,这让人很是欣慰,虽如此,他身旁却仍是离不得人,一为照顾,另一为便是守护,若不然,他必要日日酒不离手,愈不肯好好吃饭。
那日,卓东来去梅大先生那里取药,担心李寻欢的身子不经路上颠簸,便未允他同行。
卓东来一早出李园时,李寻欢依然睡得安稳,目不能视物,他便分不清白日黑夜,偏偏在夜里兴致颇高,或是吟诗抚琴,或是温酒烹茶,总有些事情让他释怀些许,又因肺疾,每每深夜他也从来睡不安稳,只有天将黎晓之时,方得一分宁静,能安睡片刻,卓东来尽数看在心里,除去费心调养外竟也无计可施,愈加心痛。
渐渐午时,李寻欢从睡梦中惊醒,探手一触,身侧少了一分暖意,神识顿时清明,豁然一下起身便朝外寻去。
铁传甲煎好了汤药,正托着药盏迎面而来,恰巧遇到自家少爷只着中衣匆匆行在廊下,微风轻扬起白衣边角,那人愈发显得瘦削单薄,面上略略带些茫然,纵使看不到,脚下步子却也稳稳踱着,丝毫看不出异态,脚下,铁传甲慌忙把手中药碗搁置在一旁,疾步上前扶住,地面寒凉,自家少爷竟然只穿着罗袜便出来了。
“少爷,你是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传甲,东来呢,他这么早去哪里了”
铁传甲轻叹一声,引着自家少爷回身朝冷香小筑行去,口中无奈应道“少爷,不早了,已快午时了”
李寻欢却也不理会,兀自问道“东来呢”
“卓爷一早去梅大先生那里取药,走时吩咐等少爷醒了便在李园候着,还说要看着少爷,不能由着少爷像昨日一般……”
李寻欢轻轻勾起唇角,暖暖绽放的笑容清澈“昨日,昨日怎么了”
铁传甲亦不由着他往下应,只温言到“少爷,你还是先回去穿上鞋子,洗漱一番,把早上的药给喝了”
李寻欢经忠仆提醒,才恍然觉到脚下一凉,虽是旋身回去了,却也不忘念叨一句“传甲,你去把我酒囊装满,顺便再带一坛竹叶青过来”
“少爷,哪里有一大清早便喝酒的”
“传甲,你方才说过不早了”
“少爷,你……”
“传甲,你去吧,我要用酒压一压药味”
“少爷,那药,卓爷吩咐了多加些甘草,不会苦”
李寻欢脚下一顿,虽看不到,却也盯着忠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