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与这位商筠倒是一见如故,听了他的名姓,又问过祖籍后,略一思索,问道:“商兄既是扬州人士,可知昔日扬州有位商大人,也是一时大儒……”
商筠淡淡道:“江湖羁旅多年,不记前尘旧事。”
纪昀一点即透,随即带过了话头,他与商筠相谈甚欢,转眼又见了方逸在一旁,却未打算轻易放过他,听闻“明闭饬礁鲎秩词欠揭莼烊〉模乖谝慌杂止室庑Φ溃骸八道匆彩窃捣址乔常绦植坏腙劳鳙’二字也与在下的爱妾沈氏相同呢。”
此言一出,方逸的笑容再也绷不住了,他也知纪昀有位姬妾姓沈,在闺中时就曾言过“不为田家妇、宁当贵家媵”“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才名传播于京内,后嫁与纪昀也堪称风流雅事。只不过虽有耳闻,又怎知沈氏的字为何。
此前商筠也无可无不可地由着他喊,现下知道了与女子妾室同名,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他翻脸。故而他虽是暗恼纪昀的促狭,但大部分心思还是在担心商筠的反应上,于是小心翼翼地从旁窥看,但见他神情自若,并无不豫之意,这才稍稍放心。
秦钟却在想着,扬州,商姓的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不知怎的,倒似有听闻过。
二十七、天理昭彰
不久后,秦钟在贾蔷那儿又听闻了方逸其人,才知他一门显赫,只是他并无出仕之心,故而此前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贾蔷苦笑道:“我也是暗中碰了钉子吃了几次亏,才知道这是一号开罪不得的人物。论理说来,那人做生意也并无不公道之处,偏偏手段非常人能想得到的,时常剑走偏锋,若是想与他争一日长短的,大抵逃不过灰头土脸的结局。”
秦钟在旁听了,暗想道若不是方家在朝中如此显赫,既有如此对手倒也真想较量一番。而贾蔷虽是有头脑有手腕,却惟独欠了些野心,眼见遇上的这个对手,富贵权势不能比,连多年经营的苦心亦是不及,也就打消了争雄之念。好在偌大的京城,只要没存念争个第一第二的,总能有分一杯羹的余地。
弹指又是一年,正是大过年的喜庆热闹里,又添了一桩喜出望外之事,贾蓉戍边三年,终于回京了。
贾蓉归家见过父母高堂,又携秦氏往秦邦业家中以及王爷府拜过丈人,再往各处拜会同僚知交,过了十五元宵之期方才有暇在家中陪伴娇妻,逗弄爱子。
这天秦钟依家中老父吩咐,来看望过姐姐姐夫后,出了宁府来,抬眼望见西边的宅子,就想着多日未曾拜会贾琏了,就有意往荣府一行。
要说起贾蓉秦可卿又在宁府中住着了,也是为着去岁入秋时出的一桩尴尬事,王夫人不知怎的连夜派人查抄了大观园,除了秦氏与薛宝钗的住处未敢惊动,其余屋里从姑娘到丫鬟都被惊起,挨个检视箱奁中的私人物件,还撵了几个丫头出去。
秦氏的屋子除外,大观园中姑娘们身边照料的下人都是荣府里拨过来的,故而王夫人整治荣府的下人也说得通,但园子毕竟是在秦氏名下的,事先毫不知会就入夜明火执仗地行事也未免太过了。
秦氏第二天听说了此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称要回府照顾尤氏,竟是搬回了宁府的旧居。这一两年间贾珍都不大在家中住了,尤氏心中气苦卧病不起,秦氏要打理宁府事务,又要服侍婆婆、照顾幼子,也就不想每天往来园中多走这几步路。原是说开春后再进来,恰好贾蓉又回来了,这事也就按下不提了。
当日贾母听了那事也觉得没脸,一连多日没与二儿媳搭一句话。王夫人见婆婆这般态度,也自悔心急了,原本还想趁机借了名头将府中年纪渐长、生得也略有些碍眼的丫头撵些个出去,见此情形也只能暂且搁下,摆出些做人家媳妇该有的孝敬本分的样子来。
过后几日,王夫人才知前次竟是连娘家的亲戚也得罪了,薛家大姑娘为避嫌隔天就搬出去住了。秦钟也听贾蔷说薛府在京中颇有些家业,本也无须依傍贾府,何况薛蝌领着其妹宝琴进京后,眼看着一两年间要办嫁娶之事,在贾府里住着终不合适。
秦钟这年也十七了,眼下也是个正经领俸禄办事的,渐渐不得闲暇起来,也有阵子没往宁荣二府跑了,他听闻贾琏这些天在家歇着,于是就绕道过去拜访。
贾琏见了他,头一句话却是:“曹先生的书塾被人闹了,你知道这桩事吗?”
秦钟一愣,答道:“前几日众人相聚之时,也未听他说起此事。”
曹雪芹自那年从姑苏返京后,得一众朋友襄助,开了一家私塾,京中有慕其贤才的人家,无论远近都将小儿送来上学。他倒也自给自足,日子过得也无前时的窘迫。
贾琏摇头笑道:“他那般清高的人,自是不好开口求人。且这事牵扯官府在内,也是怕你们这些官职在身的人难办。我也是年前派人送节礼去,小厮见他闲坐在家中,私塾大门紧闭,这才回家告诉我知晓的。”
秦钟听了此事,已知大有蹊跷,果然听贾琏说在其中作梗的不是别人,就是当年靠着贾府的关系谋了官职的贾雨村,如今从地方调入京中为官,乌纱帽却是越做越大了。
贾琏咧了下嘴,苦笑道:“罢了,一提起这人,我就觉得脸上还疼。”
秦钟听了这话更是纳罕,连声追问之下,贾琏才说出另一桩缘故来。原是贾琏之父贾赦,平生不学无术、好色猥琐,偏又好附庸风雅,前阵子不知怎的爱上了旧扇子,就让人四处搜刮。听说有个石呆子家里有几十把旧扇子,全是湘妃棕竹等的,上面皆是古人真迹,原是多少钱也没处去寻的。贾琏领了这差使,托了人情找上那石呆子,说之再三,欲出高价买下来,那人只是不肯。
贾赦生气起来,只管骂这个儿子不中用,偏是贾雨村听说了此事,就设了一法,诬石呆子欠了官银,将他拘到衙门里关了起来,家产全部变卖充公,几把扇子自是孝敬到了贾赦大老爷跟前,那石呆子却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
贾琏道:“我只在旁说了一句‘为了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将我打了一顿,脸上都破了几处。幸好平儿问薛家大姑娘要了跌打丸药来,敷上后淤痕慢慢消退了,这才好了没几天呢。”
秦钟正想着贾琏怎么改了性,竟终日在家中闲坐,再想不到原是被老子打了,带着伤无颜出去见人。
他又想到原以为生平见过的世家子弟中,薛蟠是个最没有王法的,今儿听了贾赦为了几把破扇子,就将人逼至家破人亡的境地,竟是不知作何感想了。心中感慨一番后,又记起了前事,于是问道:“贾雨村怎么会到曹先生那儿寻事?”此等在官场上营营汲汲之辈,怎会耗费心力在一介白丁身上。
果然贾琏答道:“还能为什么,为着老太太不喜林姑娘的亲事,此人得了二老爷的托付少不得要出力的。他原是依附我们家才有了今日,这些年也与二老爷来往不断,虽说是进府时的气象大为不同,已能看出些倨傲之态,以后未必不嫌我们府门也矮了。依我看,他这等人,官也是做不长的,将来有事难保不连累咱们家,宁可疏远着他好。”
秦钟暗中点了点头,想着贾琏在大道理上都是分明的。只不过依贾雨村的本性,不等他犯事连累贾府;也怕将来贾府落败之时,他却是少不得要落井下石的。他将此事按下,又问道:“老太太不喜林姑娘的亲事?怎到了现如今才又提此事?”
贾琏道:“可不就是林姑娘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期将满,老太太才着急了么。说来也就是老太太原是为宝玉看好了这门亲事,怕将来娶林姑娘过门时有闲言闲语,才一直搁着未提起此事。若不然,暗中多少手脚做不得了?”
秦钟逢年过节也见过那位老太太几面,看在他眼中,贾母其人年事渐高,常年将享乐摆在第一位,对儿孙固有疼爱之意,到底是要不违她心意才是好的。只是她也许没有意识到,在逐渐衰老的过程中,她对贾府的影响力与控制力也在逐渐减弱,最终也会变成一个没有力量只能对着一府败家子孙的老太太。
眼下虽还未到那地步,然而在宝玉与黛玉的婚事上,她的好儿媳就不会与她同心同德了。王夫人挑中的儿媳不是林姑娘,而是薛家的姑娘。她素来知道自家婆婆的心思,想不到林如海临终将女儿许配了人家,眼见贾薛联姻的最大障碍已去,她是最心满意足的。明着不敢驳了老太太的意思,却也免不了阳奉阴违,暗地里使绊子的。贾政却是个最讲孝道的,见老母亲有忧怀之事,难免要为老太太排遣一二,这才找来贾雨村相商。
秦钟辞了贾琏出来,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踱到街市繁华之处找贾蔷说话去了。走到半路上,却无心瞥见道旁围了些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
他一时好奇,上前挤进人群看去,却见地上跪着个老人家,双手捧着状纸高举过头,想要寻忠义人士为主人伸冤。
秦钟自打穿过来后,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古装剧中司空见惯的场景,又见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却不见有人上前。忽的只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偌大的京城,一个扶危济困的好男儿也没有。”
他呆了一下,转头看去,不是叶宛姑娘是谁。
众人见有人出头揽事,纷纷散去了,只有些许个贪图那女子好颜色的,还立在不远处呆看。
叶宛也不理会他人,径自上前扶起了那位老人家,问起他的冤屈。那位老人言道,主人姓石,家中除了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再无他人,前日为了几把旧扇子,主人被拿进府衙里去,如今生死不知。
秦钟站在一旁听了几句,就知是方才贾琏说的那事了。
二十八、天作之合
秦钟早知始末,听着那老人家的诉说,与贾琏所说的一般无二,听到后面也略有些分神,目光定在叶宛姑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