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阿瑶来我身边。”
他的语气中隐隐带有哀求。在她面前,他永远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真心,渴望她接受,就算是算计,都刻意拙劣得可以让她一眼就看透,正如彼时他所说的,她是他用那许多年的运数奢求来的恩赐,他是真的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与不舍都放在了她身上。
楚瑶想明白了。他不放心她留在裴家。或许是因为隐隐探寻到她的过往,或许是猜到此间的制衡是如此得危险——那时她对他所说的关于这个年关的艰难,只是轻轻一语带过,连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他却认真去查了,或许出发点只是想要了解事情,是否能给她帮助,但探寻的后果却是连他都慌了,急了。
想来,凌家也不是什么新起的小门小户,要查一些东西,总有湘君自己的渠道。他不放心裴家,他说想她到他身边,他既这般说出口了,那一定有保护她的法子。可是楚瑶却不情愿。“未知”这个词语的变故实在太大,她自己亦只凭着三四分的把握半猜半蒙得一步一步算计,将湘君牵扯进来,这份“未知”便是又多了些许变数。
她怎能将他也牵扯进来?
楚瑶不想他插手,却也不想瞒他,恐他还有不清楚的就会又多想了去,权衡利弊,只好窝在被子里闷闷得将那些年的旧事一件件与他说。
没觉得不好意思或是难以启齿。有些人终归是不同的。
楚瑶这辈子的人生轨迹说起来真的可以用传奇一词来形容。她不喜欢找刺激跟麻烦,但刺激与麻烦老寻上她,这华夏大陆那遭子古的今的黑的白的她差不多全遇上了。底子是有那么点,能力是有那么点,运气也是有那么点,没见着纷扰诸事过去之后还活得好好的么?若不是遇上把扎在心窝子里那拔不出去的黑刀子,她也不至于那般狼狈。
楚瑶一边说着,一边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淌着的感伤因子分泌得多了点。只不过,见过那样明媚的艳阳天,她怎还甘于缩在细雨绵绵的阴霾天?
湘君只专心听着。虽然想要了解得她再多点,却不会毫无理由地打探一切,他习惯了去等待,便就是她不说,他也不会介意,但这会能逢着她亲口道来,自然不会拒绝。
——天亮后,楚瑶差楚彦去了趟青藏。能说的她已经说了,能做的她也正要去做。湘君是什么打算她问不出来,也想不透,只盼着他明白自己的用心,安安稳稳等她自己解决。
楚瑶早起去寻舅母,想她帮忙下了帖子去请裴家族里的几位管事者以及各家的当门人。舅母虽然疑惑,心中也隐隐有预感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什么都不问,按她说的去做了。自楚瑶踏入裴家以来,近来主宅真是挺热闹,但无非是些妇的幼的,踩翻了不过瘾,她接下去要做的得跟那些人过招才行。
她没空等着这些个姓裴的出招,然后见招拆招了,虽说不喜简单粗暴的手段,但这会儿还真得用上。
帖子发出去没半个时辰,老爷子那里就收到了信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拐杖砸地板的声音唬得一宅子的人胆战心惊。憋屈得要死,还没地方说!女儿出走二十年他才知道自己有个外孙女,好不容易找回来人家就没拿正眼看过他一下!连声外公都不肯叫!偏偏儿子媳妇孙子全不站在他这边……打自知道这个外孙女存在的那刻起,他就开始算计着要怎么为她正名怎么认她怎么让这家子人全闭上嘴巴,可人家这主意大着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去把表小姐给我请过来!”裴老爷子窝一肚子火吼道。
结果他媳妇亲自跑了趟书房与他道:“老爷子您也消停些。云姬是个好孩子,她做什么总有她自己的道理。您也莫这般,云姬一个人在外十八年,还不许她怨你么?”
“可她这是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裴夫人也回答不出:“总归下午就知道了,云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不行!”裴老爷子很固执,“她要做什么我大概也猜得到,阿雅是我当年亏欠了的,有什么……我自是不会不愿。可那些人也是好想与的!无论有理还是无理,这样的架势一出来,凭她自己如何收得了场?她这是在把自己往最难的一条路上去逼!”
“您是说……”裴夫人也吓了一跳。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帖子上没署名?”
“我往那边下的帖子向来不署名。”
裴老爷子慢吞吞踱了两步,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叫各家提前一个时辰。”他紧紧看着自家媳妇,“让我先与他们说清楚了……莫要让她知道。”
裴夫人也清楚其中利弊。想了许久才决定顺老爷子的意更好。云姬那孩子……还是倔强了些,既然老爷子想补偿她,为她扛了这风险,这样也挺好。
※※※※※※
楚瑶满肚子郁闷推开厅堂大门的时候,发现里面气氛严肃得紧。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算盘被人开没有开始便被推翻更让人头疼了。打破她算盘的还是她想不好怎么去面对先打算晾几天的外公。
听到突兀推门声的刹那,所有人的视线都往这看了过来。裴老爷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后还是站起来打圆场:“来,云姬,跟我见过诸位叔叔爷爷。”
楚瑶触及到那暗含着无数种情感的眼神,便是怔了那么一怔,过往的无数残缺记忆片段像被大风吹乱的书页般刷刷翻过去,与这个骄傲蛮横的长者相处的过往让那心情都苦涩起来。怨?有的。她上辈子一生的不如意或许都源自他。爱?也有的。她是她母亲的父亲,教养了她十多年的长辈。
脑海中风云变幻莫测,身体却是顺从地走过去,干脆地改变了自己原先的想法,很是淡然看着外公介绍自己。
面对一屋子神色各异的人,她只说了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成功破坏掉先前裴老爷子苦心营造的观念和氛围。
“族中属于我母亲的族例,我全部放弃收回,”她平静地说,“姥姥的嫁妆,按照遗嘱分,外公您不用收着了。”
裴老爷子的脸色瞬间白了。“不行!”他连砸龙头拐杖的工夫都没了,直接这样吼道。
并不是说,那些财产什么的东西有多么充裕,只是,有了它,才相当于在裴家庞大的人系中钉上了自己的名字。若仅仅只是利的话,楚瑶不在乎,她能这么多年不踏进裴家,哪里稀罕这些东西。正是因为其中有“名”,裴老爷子设计想给她得来的“名”,所以才显得重要——裴雅的名字被她父亲亲手除了,倘若裴雅唯一的血脉不接手这些,那么等待裴老爷子的,只有自己唯一的嫡女彻底湮灭在裴家族谱之中。
明明是他自己造的孽,偏偏需要别人去弥补。
楚瑶沉默几秒微微笑着:“外公,我不需要您愧疚。如果您觉得愧疚的话,就让我母亲的衣冠冢进祖坟。”
“不行!”这回跳脚的是座位上那几个老头儿。
楚瑶没理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裴老爷子。
老爷子紧紧抓着自己拐杖的手青筋毕露,饶是他也想不到自己这外孙女儿的目的竟是这个。
不需要多么大费周章的设墓立碑。只需你在姥姥墓旁挖个坑,让母亲陪陪姥姥罢了……她怎么会在多年后再起出那深埋地底的骨灰,打扰父母亲的英灵,只为了那劳什子的落叶归根?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与父亲在一起,他们至死都没有分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世间没有哪一对恋人能更甚于此。母亲只愧疚于未见得姥姥最后一面,未尽得作为子女的孝,楚瑶便想着,取母亲生前衣冠长伴于姥姥墓前,这也是极好的。
“姥姥至死都记挂我母亲,人说执念至深死不瞑目。姥姥去时可曾安然?”楚瑶这样说道,叹息一般的语调,“外公,那些身外之物我不需要,母亲既已离开,就这样去了吧,没有人记得,又如何?只是,姥姥在地下还惦念着她阿。”
裴老爷子老泪纵横。
他终于明白这个外孙女所思所想。即便是冒大不韪……也要说出口的。
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他等着园子里的花开花谢这许多年,却竟从来未曾逢到她们入梦。
他怎么能不爱阿雅?那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高高在上的权威孰能驳斥,孰敢违背,或许真是爱之深责之切,那时的怒火才冲毁了一切理智?然后在余下的岁月里不停自责,不停怀念,却已无济于事。他挂记在心头深深扎入骨髓的女人怀抱着对他的怨痛苦而逝。他所爱所愧疚的孩子和她深爱的人相拥着已经湮灭于火海,永远地埋葬在不见天日的地底。
所有人都走了。都走了,留着他一个,孤零零等待一场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1。11
天阴。零下。完结倒计时。还有两章正文。三篇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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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瑶安安静静等待了两日;楚彦回来了。得知事情很顺利;饶是她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稍稍放缓吊得死紧的心房——却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顺便又差楚彦通知订好航班;她决定在裴家再待一天,明日就离开。
一切都从青藏的那片土地上开始,就在那里结束吧。她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段故事的继续;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心情,有了自己渴望的憧憬的东西,那样繁重而累乏的过往,真的已经不想沾染一点。
但她猜到了慕当家会离开族地前往青藏;猜到了慕二爷不得不替代他哥哥主持堂会;却没猜到慕家暗君壹收到的那封信。
他手上的那封信,落款是……故人之后。
千里之外那青竹雅芝的屋子里,在暗盟主人面前款款落座的青年,有一双如潋滟的泉水般美丽的眼,淡淡的蓝色沉淀在里面,如神秘的深渊般蛊惑。
※※※※※※
裴家外堂气氛紧张,嫡系这边倒是照样自在。楚瑶与裴老爷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或许只因了前几日他当着她面流的那一脸泪。恍然便觉得夙世的怨恨都烟消云散。
饭桌上楚瑶一提出明日她就走,在座几个都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