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不轻不重地吸了一口,模仿着记忆中阿爸抽烟的姿势,吐出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烟圈。在此之前,她吸过不少二手烟,所以对刚刚过喉的味道并不陌生。甚至,她还轻易地判断出这根烟的焦油量并不高,至少不及闻钺铭常抽的苏烟。唯一难受的,是烟中的苦味,一如爱情。
抽烟总是要伴随着唠嗑的,于是聊天继续。小A大约是年会上看过张金跳舞,便问她是不是宁都舞蹈学院的。张金摇头否认,告诉他自己学的是软件,现在做的也是开发。小A听完很意外。他之前还一直以为张金在她们事业部做的是行政类文员,而不是这种技术岗。他不解地问道:“你长这么漂亮,当个前台绰绰有余。何必来做这种催人老的活计?”
张金狠狠咬了一下过滤嘴。她知道自己样貌出色,但并不想依赖此求生。小A这么说,纵然是肯定她的容貌,却也是同时否定她的专业能力。前台两位都是美女。同事曾经问过行政部的经理,他们招人是不是只要漂亮就行,经理立刻就点头承认,直白得让问者都有些不适应了。因此,虽然知道小A并非恶意,张金却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想起筠子曾给她看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到有论调称钢琴曲“拉三”是专门为男人而作的曲子,为此还激起了女钢琴家的愤怒。张金只弹过几个小节,但也知道,那是首对力度和技巧要求非常高的曲目。当然,文中后来又做了一系列实验,结果确实证明男女演奏显著有别,但就此认定只有男的才适合弹,怎么说都不能让人接受。这道理,放到软件开发上也一样。较之崇尚女权的筠子,张金其实不算好强,只不过被人打压后,有点反应也是正常的。
小A自己可能也觉出话不投机,所以索性不说了。一时有些冷场,只有烟气在众人间飘散。旁边一直未发言的财务部经理打破了尴尬,问 :“小张,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张金只说是在六川念的书。刚惹美女生气的小A闲不住嘴,立刻接道:“你在六川读的,怎么跑来宁都工作呢?”与此同时,财务部经理也问:“哪所学校?没准我们还是校友呢。”张金这才仔细地看着他,而后报出了母校的名字。
楼梯间里,忽而有种肃然起敬的气氛。咋咋呼呼的小A依旧是头一个惊叫起来的:“哇,你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呢!”财务部经理则略带遗憾地说,他以前去进修过的是六川师大。张金掸了掸烟灰,温谨地笑道:“我在师大附中念的中学,所以,也算您的半个校友了。”对方于是凝神看她,眼中的严肃渐而和缓起来 :“是,校友。”
一根烟抽完,张金便借口开会而先行离开。小A依旧大剌剌的,邀她下回再一块儿抽。张金笑笑,未予作答。抽烟这种事,偶尔为之尚可,成为惯例便有违她的原则了。况且,今次她临时放纵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意外收获了半个校友,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至少以后报销不必那么费时良久。
在异性面前,张金收放自如,游刃有余,回去对着那个小丫头,却只能束手无策。当张礼然二话不说就往她腿上一坐时,张金纵然闹不明白状况,却也只得环住对方,轻轻碰一碰鼻尖。张礼然微微撅起嘴,一边话语含糊地撒娇,一边在张金怀里拧来拧去。细绒绒的发丝擦着张金脸侧,痒痒的。张金受不了那种撩拨,忍不住照着对方唇上啄了一记。
战火总是容易升级。原是星星点点遗落在脸颊各处的亲吻,很快就以燎原之势扩张至全身。那白如玉细如瓷的身子,幽如兰沁若竹的馨香……一切都像是铜版纸印刷的拍卖目录上的字画,而不似粗陋鄙薄的真实。张金一下子清醒过来,硬生生将业已迷魂的自己从情|欲中拽出。滑腻细软的滋味还在舌尖逗留,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
张礼然却并未从那纷乱里跳出来。她瞪着迷惘的眼,仿佛魂魄给丢在那高淼的太虚幻境,乐不思归。张金替她收紧了已然半褪的衣衫,用力地抱住,并哄道:“乖然然,别着凉了。”
“你在担心什么?”张礼然严肃地问。这个问题张金无法回答。她能说么?盘桓于心的那些担忧?萦绕脑中的那些不安?不能。所以她只好这样用力地抱着,仿佛就能压制住内心凶猛噬咬的小兽。张礼然感应不到她的挣扎,只是不放弃任何努力地摇晃着张金的手。张金紧紧盯着她的然然,胸口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不知哪来的冲动,她猛地站起,来了个公主抱,并且径直向床走去。
然而,一失手竟把张礼然掉了下来。尽管张金飞快地伸手去救,可还是慢了些,“嘭”地一声闷响,张礼然重重地跌落下来。脚跟先着地,接着是屁股,再然后,背脊撞到了床沿,痛得张礼然眼泪花直冒。一时间,她视野里全是白蒙蒙的一片六角形光斑,像极了透过毛玻璃看过去的虚影。
“阿金……”张礼然瞪着泪眼哀哀念叨着,低哑的声音无力极了,听在张金耳中也如针扎般。可是,她在冷酷无情的现实面前同样无力。因此只能拍拍张礼然的脸,把事实告诉这个过于执着的家伙:“然然,你以后要结婚的。”
“我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张礼然忍着剧痛,梗直了脖子反问。
“不为什么。”
“你不告诉我为什么,那就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以后不结婚,你赶我去结我也不结。”
张金看着又开始无理取闹的张礼然,一阵阵地心揪。还用问为什么吗?结婚,这是人一生下来就被设定所必须达成的任务,而且是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她不能毁掉她然然的幸福。那种幸福她差一点就要达到,但之后却再没可能拥有。
“然然,别说傻话了。”
张礼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间爆发了:“好!你天天讲要结婚,要结婚,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张金无言以对。见状,张礼然又气鼓鼓地补了一句:“张金耍流氓!”
“我……”想起方才的举动,张金也有点过意不去,愧疚地道歉并承诺:“我错了,然然我保证以后不做坏事。”
呜呜呜……张礼然居然哭起来了。听声音,也晓得多半不是真哭。张金微微叹了口气,将这丫头揽进怀里,半哄半劝道:“然然,不闹了。你放心,我以后,最多就亲亲你,抱抱你。”
“什么嘛!你这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人最讨厌了!”张礼然听了这话更是来气,“你没听说过么?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张金这才明白,这丫头喊的“张金耍流氓”原来是指这个。可问题是,她又怎么给得起张礼然想要的婚姻呢?在目前的中国,那根本不可能吧?虽说社会越来越进步,对这样边缘化的选择都已经非常宽容了,但要想不被指指点点、要想被主流接纳和认可,至少在她俩的有生之年,不大可能实现。
张金紧紧握住张礼然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扶着她一起坐到床边,内疚地给她揉背。揉的过程中,张礼然时不时地倒吸一口凉气,于是张金把她衣服撩开来看:背后淤了一大块,快有碗口大了。张金心疼极了,赶紧去找红花油。刚从外包装盒中拿出来,满屋子便都是冲鼻的松香味。张金一边拧盖子,一边责怪着自己。
不该逞能呵!从一开始就不该逞能的。她以为自己能够搞定,却在强大的现实和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张金以为,自己的接受和回应能给傻然然的感情一个交代。可事实上,这几个月的亲昵,却一步步把两人都带向万般痛苦的境地。张金越想越难受。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跟张礼然谈,可临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些话,她不确定张礼然能否明白,因此只能默默咽回肚里。最后,张金甩了甩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摸了摸张礼然的脸劝道:“然然,乖。先搽药吧。”
张礼然趴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让张金在背上涂着按着揉着。油刚抹上去时是清凉的,过了一阵,渗进皮肤后就变得火辣辣的了。背上被撞的地方仿佛一枚被施加了诅咒的烙印,烧灼着周围的皮肤。于是,她大声地叫起疼来。张金起初真给吓着了,后来发觉做戏成分多过于真情实感,便拧紧瓶子往枕边一丢,冷着个脸地走回桌边忙自己的要紧事了。这一次,真不是因为置气,而是因为——烦躁。
兀自闹腾了一阵,张礼然终于消停了下来。她静静躺在床上,忧伤地看着几步之遥张金伏案工作的背影。后背还在火辣辣地痛,一直痛到心里头去了。纵使开始是装哭,但真正的眼泪却只能往心里流。有时候她挺恨自己是双子座。若非如此,她就不会恍然坐在虚空里,一边悲伤地流泪,一边看着另一个自己无赖撒娇。如今落得个被遗弃的下场,终于有理由可以肆无忌惮地开闸放水。眼泪在张礼然脸上肆意流淌,从右眼眼角滑过鼻梁顶端,滑进左眼,而后从左眼眼角再度流出,擦着太阳穴的皮肤扎进发根。她苦笑地闭上眼睛,在心里自问自答道:
阿金,你会把我丢下的,对吧?
会的,一定会的。
张礼然抬起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心脏机械地跳着,发出空洞的回音。几十分钟前,两米之外的张金还曾把脸贴在那里。那么近,那么紧,却依然没能听到自己的心声。想到这里,她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了。
所有沉默的爆发都需要契机。很快,这个契机就来了。
第71章 勾二为勻(上)
张礼然不喜欢筠子。
从隐约知道有这么号人起就不喜欢。待得随张金一道见了遭真人,就更不喜欢了。
问题是,这个不招她喜欢的女人还总爱给张金发照片,出了啥烂衣服要发,去了啥破景点要发,参加了啥稀奇活动还要发。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有一回,筠子竟然给张金看她从前拍的人体写真。那张光影氤氲里的特写,虽说很有些艺术观赏性,而且也不过是背部的线条,但,发过来是什么意思?安的又是什么心?
打那以后,张礼然就特别不爽张金跟这人来往,甚至还给筠子安了个极富内涵的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