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被自己吓住了。林平之啊林平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歪门邪道?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他对即将发生的那些惨烈可怕的事情毫无所知的时候,在福州城外的小酒馆中,那姓余的青城派弟子对自己的羞辱。他微微的发抖,不是愤怒,而是莫名的惶恐。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他对令狐冲……是什么?
令狐冲忽然低声叫:“不对,不对,这一招是这样……”身子剧烈的、乱七八糟的动弹起来,力气大得离谱。林平之慌了,使尽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牢牢的按住,听着令狐冲兀自嘶哑着嗓子说胡话:“你武功厉害,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林平之急忙安慰他:“没有,没有恶人,没有人武功比你更高……没有人能打败五岳剑派……”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总之他似乎是安静了,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低低的说起胡话:“小师妹……我陪你去瀑布中练剑……好不好……”
林平之听着,心里仿佛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把数不尽的酸苦一齐揉进他的心里去。他怔怔的看着令狐冲,想安慰,喉咙却哽住了。
令狐冲突然又低低的、满怀温柔的、说道:“小师妹,你别担心,将来等我下了思过崖,我去为你把碧水剑寻回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林平之怔怔的听着,整个人都似是痴了。
下午陆大有上来送饭,林平之躲在后洞处,望着地上白骨森森的范松的遗骸发呆。他听得见陆大有惊慌失措的嚷嚷声,然后听着他跑下思过崖回去找人,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来。
他用手掌抚在令狐冲滚烫的脸上,轻轻的说:“大师哥,我什么都做不了……”刚说到这儿,声音便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方才接着说:“我明儿再上来看你……”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已是呜咽了。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对自己发过誓,永远都只能流血,不能流泪。谁知道刚刚才几个月,便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再也不能多耽下去,失魂落魄的下山。
☆、相斗
他下山之后,便碰上岳夫人背着药箱和陆大有一起上思过崖。他不想让岳夫人看到自己,藏身在路边灌木丛后,等他们走了,才一个人回房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会到思过崖去,可是令狐冲身边总有人在,他不敢现身,只能在山路上徘徊一阵,怏怏地回去。
直到到了第七天,思过崖的山路上才再没有旁人来去。他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扛不住自己满心的担忧,决定上崖去看看,看看就好。
令狐冲在石床上打坐。大病一场之后,人显得憔悴好多。他听得出林平之的脚步声,睁开眼,看着他在洞口满满的阳光中停住,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是否要进来的样子。
他看着林平之修竹般的身形,心中一阵迷茫:小师妹现在已经移情于他,为什么我却不生气?
——我还是生过气的,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是生气小师妹多一些,还是气他骗我瞒着我多一些。现在我相信他也并没有存心瞒着我,所以我完全不生气了。只是小师妹……小师妹……
他没法子不难过——但是他的难过,怎么能忍心让林平之无辜承受?
他对林平之微笑,说:“林师弟,快进来坐。有没有给我带酒?”
这笑容暖如和风,林平之呆呆的看着,面对着他艰难地笑了。
两个人相对微笑,彼此都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彼此都心照不宣些什么。
这以后,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林平之有空便上山去给令狐冲带一壶酒,两人谈谈说说,谈论的内容即使小心翼翼,总也围绕着后山洞的那些招数。令狐冲长吁短叹,但林平之依旧勤勤恳恳的练着那些已然被尽破了的招数。
令狐冲有时候愁眉不展,说他:“难怪别人说你倔强,明知道这些招数……”辱及师门剑法的话,他心里转了好几圈却说不出来。
林平之却说:“能使出后洞那些招数的人,总不会是余沧海。”然后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愈加勤奋的练剑。
后来突然有一天,思过崖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田伯光。
林平之觉得令狐冲和田伯光面对面时候的状态怪异得有趣,两个人一会喝酒叙旧,一会夹枪带棒的数落对方,一会说笑好似至交好友,一会又翻脸如翻书白刃相对。
不过面对田伯光,令狐冲却破天荒的不要林平之回避到后洞去。他笑眯眯的说:“田兄的快刀江湖一绝,小师弟,你跟他打是不行的,看一看也有好处。”
他不敌田伯光,到后洞去临时抱佛脚学招,林平之有些担忧,说:“大师哥,要不,我拖住田伯光,你赶快下山去找人帮忙。”
令狐冲面色严峻,专注的看着墙壁抓紧时间死记硬背,林平之正当他不会回答了,他却轻声道:“师父师娘不在山下,六师弟告诉我,他们听说田伯光在延安府,去杀他了。山下还有谁强的过我?小师妹……更不能让这贼子看见。”
林平之想都没想过岳灵珊,一怔,说道:“可是你也打不过他……我担心……”
令狐冲低低的打断他:“田伯光的快刀招数和你家的辟邪剑法有些相似之处。”
林平之登时愣住。令狐冲转过头望着他,面孔在火把后面异常冷静肃然:“辟邪剑法好看有余,凌厉不足,可是同样的招式,倘若能快上三倍,或者五倍,威力也会随之增长,甚至可能会是十倍、百倍。你仔细看田伯光的快刀,不用看招数,只看他出刀使力的方式,看他是怎么能让平常的招式出得那么快。看不懂也得记住,能记住多少是多少,将来慢慢的参悟。”
林平之呆呆的看着他。
他目光是深深的,却不再说什么,转身当先走出去。
他一到了对手面前,立刻换上那副懒洋洋浪子的笑容:“田兄请啦!”
“田兄”正无聊嘬着牙花子望天,并不回头,凉凉的道:“无聊的时候,我就爱看看这天上的云彩,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可是不管怎么飘,拖得多么长,狂风一吹,都、得、散!”
他的话音还没落,刀光便如狂风一般飞卷而至。
令狐冲已经存下了性命相搏的心思,招招尽带杀意;田伯光本来只是想请他下山去见仪琳,不要说取他性命,就连伤他一刀半刀的都有点畏手畏脚,自然吃亏。他是好勇斗狠的人,生平受不过这般鸟气,再过了两三招,脸色一变,冷笑道:“令狐兄,既然你一心要杀人,田某便不能手下留情啦!”
话音未落,陡然变招。
令狐冲顿时手忙脚乱。他心里发凉,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死法……百忙中,忽然又发现林平之不见了。他想再逞口舌之快,田伯光学了乖,刀光一摆,忽然变招,快得仿佛风卷雪片,登时将他逼得话都说不出来。
林平之早看出他支撑不住。
他武功虽低微,却是血海刀光中生存下来的,越是危急关头,越是冷静。
他记得后洞中的招数中,很有几招险恶凶残,只进攻,不防守,同归于尽但威力极大。对付田伯光没什么比那更合适。
他知道华山派规矩森严,也知道令狐冲对这些招数深恶痛绝,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去学这些招数。如今紧要关头,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什么反感,能帮忙救命就是好的。
他举着火把,手中长剑出鞘,模仿着洞壁上的姿态。这些招数他虽然从没想学过,却早就看得极熟悉,就仿佛在梦中习练过一般,一招一式学得顺畅无比。火把的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山洞的地面上……他忽然发现那影子并不只有一个。
“大师哥,快用金雁凌空!”
令狐冲突然听到林平之的声音,精神一震。金雁凌空这一招,他练得熟悉至极,自然而然的凌空一跃,长剑刺出。只一剑的来势便将田伯光的快刀逼住。他“咦”的一声,满面惊疑。
林平之也没想到效果如此显着,大喜之下,急忙又叫:“大师哥,疾风劲草、有凤来仪、天绅倒悬……”一口气背下来十几招。开始的时候令狐冲还能跟着他出招,渐渐地越来越不成,那招天绅倒悬之后怎么能跟上“截剑势”?截剑势之后更不可能跟上一招“白云出岫”。但就这样,他出去的剑招还是每每将田伯光的快刀堵得正着。
田伯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算被令狐冲打败,也比败在一个华山派末流弟子的口舌之下要强得多。他猛地变招,架住令狐冲的长剑,向林平之森然道:“少年人,是谁指点你?说!”
林平之脸颊上满是兴奋的红色,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令狐冲心里也欢喜,笑眯眯的道:“我华山派的前辈高人多着呢,田兄不妨猜上一猜?”
田伯光出一会神,冷笑道:“我知道了,是风清扬、风老前辈。”
可是他已经打得性发,就算真的风清扬就在此处,他也不怕。他冷森森的笑:“令狐兄,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罢。”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这小子?”
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他听着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
林平之不理田伯光,往那老人身边一站,高高兴兴的对令狐冲说话:“大师哥,你还不快来拜见风太师叔!”
令狐冲又惊又喜,他对林平之没有任何怀疑,他说是,那就一定是。只是到现在为止,他都像在做梦,莫名其妙的梦,可是一定是好梦。
☆、独孤
这一天风清扬一边教,令狐冲一边学,一边拿田伯光当了现成的过招对手。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山,风清扬、田伯光和林平之都躲了起来,饭菜虽只是令狐冲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