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默然远望,只见远山如黛,在云雾之间如同一幅泼墨的画作。
她叹息一声,又问道:“可有卷宗?”
男子略一沉吟,转身唤来一名退到远处侍立的紫衣男子,道:“寒鸦,去取花堂主的卷宗来。”
“是,教主。”
这名蓝衫男子便是魔教教主孟星野,而他所唤的那名紫衣人,便是魔教地位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护法寒鸦。
孟星野早年即因面容俊美,而有“玉面郎君”之称。即便如今已年过四十,面貌却依然如少年人一般,不减当年风采。
如今魔教势力虽有折损,但也是基本掌控了半个江湖。孟星野在众多分坛与影卫的拱护之下,极少有出手的机会。世人只知其武功深不可测,却不知究竟是高深到何种地步。
大多人忌惮的,反倒是右护法寒鸦。寒鸦此人,阴险狠厉,六亲不认,唯独对教主忠心耿耿。自从当年孟星野上位之后,便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又其生性极为嗜血,每一杀人,必舔舐刀头之血,故又称“嗜血寒鸦”。
片刻过去,寒鸦依命取来了卷宗,正欲呈上,孟星野却摆摆手,道:“你念即可。”
寒鸦将手中的卷宗打开。只见那卷宗封面上写着血衣堂三字,极厚。内里是细细的小楷书成,极为规正妥帖。
这教中除了普通教众,位阶较高的俱有登记入册,因故翻了许久才翻到了花嗣音那页。他略一顿,便沉声清楚地念道:“教众花嗣音,于乾元三年由前任堂主花想容接引入教。家中无人,幼年流落,孑然一身,亦不知祖地何处。乾元十五年升为堂主。”
“够了。”殷离出声打断。
乾元十五年,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这样一来,分明已是无从查起。
寒鸦停住,望了孟星野一眼,孟星野略一点头,示意可以停下。他便收好卷宗,又退回到方才的位置侍立着。
孟星野一言不发,在栏杆边上负手而立,衣袂在山风吹拂下,竟未有丝毫抖动。正午的日光在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更显得棱角刀削一般地锐利,俊美不似凡人。
殷离参不透他的用意,也知道一切都在他的设计之内,可能自己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枚作攻城略地之用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不如。
她的心中纷乱异常,又懊恼无比。
“既然如此,我走了。”
她直立起身,似乎不想再多待一刻。也不再走那回环反复,精致无比的长廊,而是提气用轻功直 接飞掠到了对岸。光影错落之下,纯白身姿飘逸绝伦。宛若翩然飞起的白鸟,足尖轻点,在水面上漾出数圈微微起伏的波纹。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改变,执拗得就像……”
孟星野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淡去在山水之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自言自语着。又猛然顿住。眸中的神采暗淡下来,伸手取过方才放下那枚白子,轻易一捏,便碎成了粉末。
第6章 桔梗
到了山脚,再行数里,便是京都。
远远地便看见巍峨的城墙,两列守城的卫兵笔直地立于城门之侧。因是太平时节,来回通行的人数很多,戒备也较为松懈。
入了城,更觉皇都之所在,果真与别处不同。
丛楼参差,人声鼎沸,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一派繁荣有序之象。
便是偶尔有达官贵人的车马取道而过,也不敢横冲直撞,大声喧哗。可谓是既无耀武扬威之官,亦无欺行霸市之民。
殷离走在满目琳琅、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是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从不多看一眼,也不好奇驻足。
她气质本就孤绝,在这红尘俗世间,更衬得如同一朵深秋的白海棠。
“哒哒,哒哒。”
忽然一阵慌乱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蹄踏在干燥的青石板上,发出了清脆急骤的声响,打破了这一切的祥和与寂静。
殷离停住脚步,伫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发出声音的是一辆雕花的华丽马车,从远处一直冲撞前行,犹如失控一般。
那马通体纯白,很是神骏,应是比较名贵的品种,飞奔而起四蹄带风,将原本驾着车的车夫甩下了马背。
她仔细地看着,只见那马匹的双目无神,只有狂躁之色,嘴边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泡沫。应该是被故意喂食了什么药物才会如此,或许那人是与车夫有什么恩怨,或者是想加害什么人却计算错了时间——那是辆空马车。
马车渐渐地近了。
沿途已有不少的摊档被撞翻,物品散落了一地狼藉。许多过路的行人和摊贩纷纷避让不及,惊吓不已,有的甚至还受了轻伤。她也只是冷眼旁观。
突然,身侧一名刚从布庄走出来的华衣美妇眼见此状,发出了一声突兀的惊叫。殷离顺着那妇人的视线看过去,却看到原来是有一个三四岁的女童独自呆呆地站在大街中央,此时距离发狂的马车只有数丈之远,危急至极。
妇人虽知已经来不及,但还是奋力地朝着那边跑去,想要救回自己的孩子,一边跑还一边焦急地唤着那孩子的小名。可惜那毕竟只是个稚儿,对自己将要遭遇的险境丝毫未觉,还茫然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近了,近了。
那马长嘶一声,腾空而起,再落下之时,沉重的脚掌带着生锈的蹄铁就要踏在了那孩子的身上。在场的人都轻轻惋叹,可怜的孩子,在有千钧之力的前蹄下,几乎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许多人都转过了头不敢看接下来那血腥的一幕,华衣妇人也放弃了,跪坐在地上,神情呆滞无比,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直在旁无所作为的白衣殷离略一抬手,袖中银光一现,已有数枚银针精确地刺中了那疯马的几处要穴。
瞬间马身就瘫软了下来,悬在半空之中的前蹄也无力地垂落。在马儿倒下之前,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众人未能看清,再看之时,那小女孩便已安然地依在了她的怀中。
一时众人纷纷赞叹不已,那美妇也连忙施礼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殷离将孩子送回了她母亲的怀抱。
她虽不至于视人名为草芥,也着实不爱多管闲事。但今日之事,却正正地戳中了她的心事,所以才有了那“施针制马”的一幕。
转身正要离开,一直没有出声仿佛被吓呆了的小女孩却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角。
“姐姐,你就是故事里说的仙女姐姐吗?”
孩子的眼睛澄净明亮,闪着无比纯洁的光。
殷离也未做解释,只是微笑摇头。虽然她爱穿白衣,也只是生性好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这样的词有什么关系。
小女孩却已认定了一般,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从怀中拿出一件物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仙女姐姐,这朵花儿送给你。”
殷离一看,却是一朵暗紫色的桔梗。虽然已有些枯萎,但仍有一缕淡淡的暗香。
“谢谢,很美的花,姐姐很喜欢。”
她也未作推辞,抬头温和一笑,便将桔梗收入怀中。
回到落蝶谷之时,花嗣音如预想中一般,还在昏睡着。
殷离在床沿坐下,伸手略一探,感到她的脉息还算稳定。只是衣服已被冷汗浸得湿透,额上也沁了一层薄汗,额前鬓发缭乱,却有一种凌乱之美,更添妩媚之情。
这种梦魇的毒性会作用于人体的五处脏器,而让人进入带有不同感情色彩的梦境。
所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毒行到何处,人脑中对应的“梦魇”便会开始闪现,使人身陷狂喜,暴怒,妄思,忧愁,恐惧之中而无法自拔。
殷离掐指一算,依着毒性发作的顺序,此时应该行到了妄思这一重了。
她立起身,往鎏金铜炉中又添了些许熏香。这熏香中掺有安定的成分,应该对梦魇有一点缓解的作用。
还未重新坐下,就听见花嗣音的气息突然开始变得混乱。走近一看,只见她因失水而泛白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殷离平神聚气一听,听见的那两个字却令她登时就沉了脸色。
那两个字不是别的,竟是公子。公子。
执着地,反复地,深情地。
仿佛自己是一个溺水的人,而那两个字是水中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块浮木。
而花嗣音却浑然未觉,突然唇角上扬,于睡梦中绽放了一个真实的笑容,与平日那些故作的媚态不同,这一笑,有如万树花开风吹雪舞,春风回暖破冰刹那,美不胜收。
在笑容扩大到最大的那刻,她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你,真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她收起了残留的笑意,脸上也回复了血色。
殷离暗暗心惊。原本五重梦魇,在她身上怎么就只剩下了三重,难道是制毒的时候出了差错,以致毒效未到,还是这人已经深沉到完全没有喜怒?
抑或是说,她在梦中看到了什么足以让她勘破幻境的东西。
“不想看到我,难道是……想看到那位什么公子么……”语声略带戏谑,也丝毫不想掩饰自己所听到的。
心事泄漏,花嗣音却毫不在意,只坐起身,一头青丝随意披散,自有一种靡曼的风情。
“毒也试完了,还需要向你汇报一下感受么。”
殷离走到花梨木椅上坐下,睥了她一眼。
“唇色淡白无泽。思虑过重,伤及脾脏。只可惜……都是妄思。”
“妄思么。”花嗣音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转瞬即逝,难辨真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妖女算外热内冷吧,经历决定性格。
第7章 前尘
那一年,花嗣音只有七岁。
还未出落成这一身的风流媚态,甚至因长期饥寒交迫而面无血色,骨瘦如柴。
那一日,是大年初一。
大雪纷飞,人们都团聚在家中节庆,街市上早早地陷入了一片冷冷清清。
而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拿着一个空碗在街上坐着。
因为是孤儿,流落无依,好不容易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却天天受着打骂。那户人家并无一儿半女,男主人好赌,将家财输了个精光,日日纵酒买醉,脾性暴戾,常常动粗。女主人也是个悍妇,日日逼迫着她去街上乞讨,好得来银钱供花费,甚至教唆她偷窃。
她虽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