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切都在他面对每一天的落日时显得微不足道,他看着那一轮绛红的太阳在紫白色的天尽头一寸寸滑落,绽放出刺眼的金光,渲染出琉璃色的光晕,令原本简陋矮小的房屋如沐圣光般静美。
生死置之度外,大约就是觉得自己太渺小。
“那落日很美。”
一如既往的一个黄昏,解子扬用完了最后一份银钱,手中端着微热的汤碗驻足在窗前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哑的声音。
“你醒了。”解子扬默默地顿了一会儿,走上去将碗放下。“你的伤好了很多。”
解雨臣不语,只是静静望着那落日。半晌他轻声问:“瞎子死了,对吗?”
解子扬深吸一口气,他蹙了蹙眉冷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
坐在床上的人微微苦笑,他苍白的面影透出几分的血色。“我总想跳脱如他,一切终不应如常理才是。”半晌他挑眉:“阿卓……不,解子扬。你为什么要救我?”
解子扬后退一步,他坐下沈声说:“原本我打算杀了你。因为我想要那一张图纸救我母亲,我不能忍受她死去的事实。但是这一次旅途令我觉得一切无常,即便我的母亲能再次活下来,她又是否真的快乐?”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以为黑瞎子会活着出来,却没有想到他愿意用自己的血为你打开机关。也许这是天意,我本该感谢他是我明白我不应做无用功飘零人世,既然他希望你活下来,那我也替他完成夙愿。”
解雨臣半晌不语,良久,他微微一笑,眼角晕上几分淡色的红:“解子扬,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切虽然是一场生离死别,可惜从未真正关乎风月。”
解子扬沉默,他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你是否要回京?”
他讶然抬眸:“当然。不然我已无处可去。”
“那么能否帮我一个忙?”
“你说。”解雨臣狐疑地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回答。
“替我把这个交给霍家小姐霍秀秀。”解子扬轻声说,“这是阿宁当日嘱托我的。如今她已经离开,我不愿再回到那里过神鬼不分的日子,拜托你替我做这件事。”
解雨臣沉默片刻,只是仰起脸轻轻一笑:“说到底,瞎子不值。他一生至此,却不曾留下什么东西令我时时记得他。”
他吸了口气,闭上眼手掌紧紧握在胸口。
不……不对。
他留下的东西太多,令我不敢想起他。
四天后,解雨臣动身准备回京。他与解子扬分别前忽而俯身握起一把黄沙,看着掌心细沙淌过,自嘲一笑:“到头来,我真正能握住的只有一捧散沙。”
风起云涌,各自奔前程。
京城却早已换了天地。太上皇夺门复辟,景泰被废。他日奉命寻找长生的数族或被逐出京或落罪。解家他日当家不在,又多受裘德考暗害,皇帝不免宽容,听闻解雨臣回京只命人传旨令他一月之内离京。
彼时盘口零落,两名叔叔极尽全力周转,终于不算走投无路。
解雨臣回府三日后锦衣卫巡司登门拜访,怀着新帝隐秘心思的男子面容如木,看着单膝跪下的男子气度清冽如竹,开口言语难掩清越声音下的嘶哑:“图纸不祥,更是他日景泰妄念索求,故已经焚毁。”
望着巡司离去后的解雨臣独自折回后院,他点起一朵微红的火光,看着图纸被一点点吞没,化作灰垢。
瞎子,你会不会怪我?我其实也想过也许我能通过它再次见到你……只是我不想。
我相信你也不后悔,这一生的抉择。
“我不后悔。”解雨臣蹲在燃起的火光前,眼神恍惚。
一切都过去了的很久之后。
夜间又是一场大雨,一切都熟悉如初。只可惜没有人再望着他入睡又醒来,即便他陈年伤痛依旧难以忍受。
雨声簌簌,解雨臣在惊梦醒来的一瞬望着一片黑暗,忽而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学戏时听到的一曲词,他时尚感怀词中酸苦,此时却心已成灰,开口一字一顿再无那时清韵顿挫。
——更何况此时他的嗓子,已经彻底坏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经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正文完】
☆、番外一 胭脂半透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廊下展开星星点点细碎皎洁的花瓣,混杂着远处水波微漾送来的丝竹阵阵,华服的女子独自对镜,一笔笔添做旖旎妆面。手旁一柄竹笛尚自淡淡留香,她轻轻取过一旁鎏金面具覆上颊旁,对镜自望,却是半面妆的吊诡艳丽。
“很美。”女子的声音沉沉如水,霍秀秀抬眼,望着镜面中倒映出身段高挑的女子模糊面影,淡淡微笑:“阿宁怎么来了。”
“裘德考左不过无事,既有旁人伺候,我又何必苦守。”阿宁轻嗤一声,只半倚着竹榻坐下。“你似乎都已准备妥当?”
霍秀秀不答,只是抬手一笔笔将眉描深,黛色悠远若峰。半晌她轻声说:“你们都已做了决定是么?”
阿宁蹙了蹙眉,并不掩饰此时的烦躁。凝滞了片刻才道:“是。黑瞎子已经取来了玉佩,一切静待。”
她没再做声,只是抬眸望向远处草木葱郁,片刻只是如梦呓般开口:“我看到这座园子,就想得起那时与解雨臣一众孩子玩闹的场景。”忆及童年,她不免失笑:“那时我才……这么高,什么也不懂,长辈也不管束,由着我们顺性子闹。”
阿宁有几分局促,良久只是坐下来柔声问:“还有呢?”
“还有……”霍秀秀凝眸,指尖托出一点蔻丹嫣红。“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二爷送他来霍家。那天下得好大雪,我与他久别重逢,难免欢欣。背着管家仆人悄悄溜到了外头街上。那时还是隆冬季节,街上四下无人,唯有一片白雪银装素裹,我们一并沿着墙走,看见附近一座庙宇里……神佛金光璀璨,可惜香火寥落,庙中前庭开着一树红梅,晶莹皎洁至极,映着白雪盈盈,也明白为何古人那么爱这景致。”
阿宁淡漠地望着霍秀秀,她微仰的脸望向苍白的一痕天空,眸光中是孩童般单纯的光景。她微微一笑,垂下眸去轻声说:“我的童年……”
话语开口,她却只觉得干哑。良久才抬起眼看向转过脸来的秀秀,语意坚定道:“我的童年生长在大漠,属于我的是可以肆意驰骋的草原,奔跑的马匹鼻息间汗气干辣的味道,辽阔的苍穹和盛美的落日。我可以饮下温热的马奶酒,可以与族人用自己的语言歌唱。”
霍秀秀唇角的笑意浸染了向往与希冀:“真好……我是说,我很羡慕你。”
她站起身来,任由身后长长的裙摆拖在地面上,珠翠玲珑,她缓缓向前。半晌回眸望向阿宁:“因为我这一生唯一的自由,或许就只是大雪中那一树红梅罢。”
阿宁不语。
梦中她扎着双髻,点着绛红花瓣的小小斗篷被朔方的风卷得飘起,雪粒混杂着冰凉的水汽涌入鼻息,大口大口呼出的是蒸腾的白雾。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逃亡。
面前在暗金色光晕的投映下坐佛宝相庄严,香案上摆放着饱满的祭品,浅色的火光褪色成灰白香灰,一点点洒落在蒲团上。来往的青衣僧人步履匆匆,单薄的布鞋没入厚重的雪层,每个人面上都是沉重的忍耐。
她蓦然回首,看见一树怒放的红梅下牵着马匹的女子烟视媚行,遥远地微笑。
霍秀秀在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她独自倚着冰冷的床梁,外间入睡的乳母和侍女呼吸声静谧而均匀。她阖上眼,不能成眠。
“昨日堂上两位大人赞了小姐的舞和笛呢。”清晨,霍秀秀梳洗罢后听着侍女轻笑恭维,只觉软弱。半晌她推开侍女的手,低声问:“你可知道昨日与裘德考一并来的阿宁府上何处?”
侍女讶然,不觉含笑:“这……小姐若是觉得投缘,不若去问问老太太,老太太昨日也赞了宁小姐骑术漂亮呢。”
霍仙姑跪坐在神像面前,冷眼看着侍女奉上香后才虔诚一拜。方回眸看向自己宠惯的孙女,轻笑道:“你适才说什么?”
“阿宁。”霍秀秀垂眸回答,“秀秀适才问,阿宁小姐是哪家府上?”
霍仙姑轻哼一声,转身浣了手才慢慢说:“她么……父母都是前朝被俘的色目贵族,裘德考不过是有意向关外寻找长生之方才留下了她。”
“她父母双双自尽时她不过是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也难怪裘德考待她优厚,长日下来可真是如亲孙女一般了。只不过哪有什么府上,不过是住在裘德考一个盘口里罢了。”
霍秀秀怔了怔,不再言语,只俯身行了礼告退。
那日夜里她梦见草原上的大火。
这本是一场乱世,何须相见。
再一次见面已是数月之后,试音宴后的夜晚。她才睡下,便听见外头叩门。
“是谁?”她扬声问,却被掩住口,阿宁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和上门。
霍秀秀直视她浅色的眸子,半晌苦笑:“你这是何苦。”
“我要离开这里。”阿宁的唇边难得有这样俏丽的笑,“你猜得到么?我将要回大漠了。”
霍秀秀沉默,她忽而站起来推开对方的手:“没有什么大漠。”
“你从来就不是大漠长大的女子,你的童年也没有什么落日奶酒,你……和我都是一样的。”霍秀秀嘲讽地回过头去,“你的童年也是这样……压抑,晦暗,向往自由。”
“……我是自由的。”阿宁沉默了一会开口,她转过霍秀秀的脸,“我是自由的。我即将自由。”
“对,你很快就自由了。”霍秀秀冷笑着抬起眼,“然后,你就可以去看看那大漠,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一样。”
阿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迟缓地说:“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