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照足岳家军规矩,仍力有未逮。‘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岂是易致?昔年岳家军十万之众。以岳帅之能,尚且不敢孤军深入,晋城军两万上下,便是守此一方之土也难,哪里辄敢兴兵北上?”
洪皓这才转身,微笑道:“杨大人之意。非不欲矣,是不能矣?”
杨再兴眼见躲不过去,咬咬牙道:“靖康之耻,凡我大宋将士,无不痛入骨髓!便想一日或忘,却哪里能够?!若说不想北上燕云,擒贼酋拜于阙下,诚为虚言!然泽州府百里之地。实难伸展手脚,地窄人少,便练三万精兵也难,如何遂某家报国之志?如今奉旨治州,又要练兵,府中官、财、人诸事烦多,于某家而言,实难于持枪破阵擒贼,请洪先生指点一条明路!”
洪皓此时才略略领会到杨再兴话中地诚意,举杯啜饮。放下杯时,直视杨再兴:“江南宋民亿兆之数,此非人乎?为何杨大人舍易求难,竟要到这太行山中练兵?上京颇传说大人威名,连兀术亦不敢来捋虎须,何不多打几个州县。以广州治?临安城中,多的是经邦治国之才,大人既奉旨,如何不请圣上派遣些许干吏到此间,以解大人之忧?”
杨再兴一惊,这洪皓所言,句句都在理上,若按这话深入下去。只怕便是一个不堪的结论——杨某有不臣之心!那时洪皓自然要代江南理学人士,以圣贤之道教训杨再兴了。但杨再兴敢邀请洪皓到此间来,而不是泛泛接待,岂无对策?当下不答所问。反问洪皓道:“先生以为,大宋当朝宰辅如何?”
洪皓一愕,随即一个微笑从嘴角漾开:“老夫久滞上京,朝中之事,荒疏得狠了,倒要请教杨大人,秦相究竟是何许人?”
杨再兴见这滑头模样,岂会不知洪皓在玩太极?只是当代大宗师当前,哪里敢忤撞?只得转过话头:“杨某凭一柄铁枪,昔年亦曾快意疆场,只道随岳大哥挥师北上,平定中原,迎还二圣,那时种两顷附廓田,量晴较雨,与天下宋民同乐足矣!岂料一代豪杰,无敌勇帅,不曾马革裹尸还,却葬送于奸臣刀笔间,殒身于狱卒手中,杨某在偌大江南,求保全首领于牖下而不能,家中妻小几为秦贼所害!”
说到此处,杨再兴情难自抑,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筒倾倒,洪皓动容。
“岳大哥之死,寒了江南河北义士之心,朝中诸人,只竞相买卖官爵,占良田美宅,全不以恢复为念,某家避祸至此间时,见河北宋民翘首以盼王师,等来的却是一纸和议!眼看河北故土难回,贼子却逡巡山下不肯放过,太行山上父老心丧若死,双眼泪干,天不应地不灵,杨某空负一身力气,焉得不救宋民?只是一双手臂,一柄铁枪,能够救得几人?若要多占几座城池,却是治府无方,兵甲不足,打得下也守不得,守住了也治不得,岂能长久?若是交给临安城中那班腐臣,只怕不出三日,便是献城出降的局面,这等人临安城中倒也多的是,只怕空费了将士性命,徒误了抗金大业,后悔莫及矣!”
洪皓闻言,老泪涔涔而下:“老夫故意以言挑之,杨大人勿罪!岳相与杨大人偃城、颖昌之战,兀术溃不成军,上京震怖,谓岳、杨不日必挥师北上,直捣黄龙府,城中一日数惊,闻杨铁枪之名,可止小儿夜啼!而朝中自毁长城,以莫须有之罪诛国之干臣,实中兀术之计矣!岳相死讯传至上京,诸贼酋酹酒相贺,都道从此可以安枕。此非亲者痛而仇者快耶?此番随罗将军来此,便要看大人是否寒了恢复之心,欲称霸于区区百里之地,以保全家小为念,因私怨而忘却国仇。河北千里江山,天地变色,万户萧疏,不复人间景象,此岂是天道之常?必有勇士明天理而顺时节,积蓄兵甲粮草,还我大宋朗朗乾坤!观当今之天下,尚有进取河北之心者,舍君其谁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人所学,非常人可致,何必妄自菲薄?夫术业有专攻,天下间文武全才者,万世无一,大人威震天下,岂能困于刀笔吏之琐事?晋城虽小,实系天下民望,若举大事之时,吾料江南河北,应者影从,豪杰之士不绝于途,岂会缺乏人手?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太行千里之内,岂无一二贞节之士?大人只需广纳贤才,以助大业,必有贤者起于蓬篙,为大人襄助!”
言及此处。慷慨激昂之时,哪里是先前地老态?书生意气,挥拆方酋,此刻的洪皓,虽身材单薄,年龄老迈,却仍令人感到不可侵犯的威严。怪不得上京城中,蛮夷之地。仍以气节令金人不敢干犯!杨再兴虽来自后世,早经过多年的思想政治教育,仍感到强烈的震憾:这老头子的演说能力不是一般地强!毕竟是大金诸王子的教师,宗尹不是一点眼光也没有,而在大金身居国师之
昉,也深畏洪皓南返。河北地面上,真正的宗师中,的学识气节,俱足以名动天下,余子不及矣!
但杨再兴费了偌多口水。便要的是这句话,当下躬身道:“先生教训的是,杨某正要天下英才,与某共图大业,只是州小城窄,恐留不得大贤。只怕便是张榜出去,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洪皓听得此话,哪里不晓得杨再兴用意,倒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才答道:“洪某虽不畏生死,出使十五载,尤未竟王事,此番南来。便须回覆王命,亦借此看觑家中妻小一番,只怕物是人非,多有变故。大人之意。洪皓岂不明白?面圣之时,必奏明大人一番忠义,以请圣命,只是圣意如何,还须赴临安之后方知。若圣意不允,倒颇为难,只是洪某若得便时,必举荐英才至此间,为大人襄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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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兴愀然不乐,半晌方答道:“先生国事为重,杨某岂会不知?只是此番江南之行,却有不测之祸,杨某虽不敢留难先生,却须言无不尽,以为先生早早作自保之策,有所益——先生在贼营中时,颇闻秦桧河北之事否?”
洪皓一凛,捋须道:“秦桧昔年在贼营中,曾为挞赖掌书,南北之事,多与贼酋规划,屈膝卑辞以事诸贼,洪某岂会不知?如今秦桧掌大宋枢密院,必要为难洪某。只是历年来在上京,于贼子动静虚实,颇有所闻,若为避一秦桧而不敢南归,报与朝廷,以助恢复之计,实有负老夫忍辱求生,用心多年。大人好意,洪皓心领,芶利国家之事,岂因一己祸福而趋避之?此去只须不死,必有所报于大人!”
杨再兴眼见又是一位不计祸福的义士,眼眶一红:“先生高风亮节,杨某无话可说,若保全先生之命于晋城,恐怕坏了先生名节。只是有岳大哥之例在前,杨某再不敢掉以轻心。此去面圣之后,若秦贼欲害忠良,杨某必有一番布置,不令奸贼得逞,到时先生幸勿拒却!”
洪皓见杨再兴说得热切,也深深感动,忙道:“老夫残躯,值得甚么?大人过虑了,料那秦桧尚不敢杀老夫以塞天下人之口,大人慎勿令晋城英雄犯险以救老夫!抗金大业,多一位好汉便多杀几个贼子,老夫有何能为哉?”
杨再兴摇摇头:“救先生却未必要犯险,以时先生就明白了,此刻先不必计较。倒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所携书稿典籍,若得便处,还请容杨某着人抄录,日后江南路远,便欲拜读先生大作,只怕难以做到,未审先生之意如何?”
洪皓听了,略一思忖,慨然应允,同时向杨再兴进言:“当今金主,颇受韩昉之学,虽为贼酋,略有汉家风范,上京城中,眼下倒缺圣贤之书,一书可卖数,杨大人既深究货殖之学,何不以此输往上京?一则可得数十倍利,二则可以移风化俗,教化夷狄?”
杨再兴一听,豁然开朗,心道:“老子不但要多卖些四书五经过去,便是是江南与西夏地奇玩珍玉,也可多货卖些到上京,只盼数年之内,能够‘移风化俗,教化夷狄’,上京城中多几个女真夫子,兀术手下多几个富家翁,那时再打起来,岂不事半功倍?嘿嘿,大宋因何而败,老子便让金国也重蹈覆辙!”
次日大排宴席,众将皆恭恭敬敬为洪皓上寿,老夫子大悦,满堂上谀词如潮,说得老夫子直追孔孟,远迈颜渊,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一代宗师,直听得洪皓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了才罢。随后摆开车驾,直送出离城二十里外,随后自有商号大队送过河往南而去。杨再兴目送洪皓远去,心头一阵发寒:“还好老子当时看到《货殖》篇,要是老夫子看到我昨天在研究《齐民要术》上的菜谱,不知如何评价!”
返城时还未坐定,闻报榷场中夏人、胡人皆已交易完毕,眼下不过在墟中休整,却有几名胡人抢着要求见城主,说是有要事相商。杨再兴一时好奇,答应下来,岂知几名身异服的胡人进了府衙,以手抚胸,躬身就道:“尊敬的国王陛下……”
堂上众人面色大变,忙上前阻止,高林道:“客人错了!这位大人是大宋泽州知府,却不是什么国王,大宋国主现在临安,诸位记住了!”
胡人们嘀嘀咕咕,杨再兴听不真切,却是背上汗出:若是给临安城中一班理学宗师们听见,自己这番谋逆大罪是坐得实了。稍过片刻,那为首地胡人再次率众人躬身道:“尊敬的大人,我等是从波斯、大食、于等国来的商人,在夏国已经买卖了七八年,却一直没有买到宋国的丝绸和瓷器,还有美味的茶叶,只有在您的城邦中,才见到了真正地宋国货物。从今年起,我们将不再停留于夏国和金国的城池,直接到您的城中交易,还请大人允可。”
杨再兴愕然道:“诸位到晋城之前,从未到过宋国么?”
为首的胡人身材高大,花白胡子,年纪大约也在五十岁上下了,靖康年也不过才十余年,那时往前,宋夏之间还有榷场呢,怎么会买不到宋国货?
却见那胡人道:“在下自小便与辽国商人交易,十年前才知道有宋国,那时却已经不能赶往宋国了,是以从来没有到过宋国,大人这里难道不是宋国么?”
堂上众人都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