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答道:“像云。”
云又会像什么呢,即便它像很多东西,它最像的还是自己,还是一片云。
陆小凤觉得他说的很对。
他点点头。
他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看不见了。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能看见,他就不会问,他会亲眼看一看。
叶孤城道:“陆小凤又是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笑道:“天上的云像云,看不见的陆小凤也始终是陆小凤。”
叶孤城道:“西门吹雪解了你身上的毒,却治不好你的眼睛。”
陆小凤道:“天下间再没有人可以治好我的眼睛。”
叶孤城却道:“可你看起来却并不怎么伤心?”
陆小凤道:“既然已经伤了眼睛,再伤心,岂不是太委屈自己。”
他脸色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自嘲,叶孤城知道,他的心此刻也的确如他表现的那样,云淡风轻。
有时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个天下间绝无仅有的高手,竟可以忍受这样的巨变,可以从容的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黑暗。
一切早已变化。
叶孤城道:“为了花家,牺牲如此,有时候我不得不对你服气。”
陆小凤却道:“并非只是为了花家。”
叶孤城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充满神采的明目,此刻暗淡无神,说起话来却并不凄楚悲凉。
叶孤城道:“花满楼若知道了,一定会为此伤心。”
陆小凤的眉头微动,却终于摇头道:“即便伤心,也没有办法。况且……”
他轻声道:“我与他曾挚友多年,他虽温和,却钢韧如锋,总不会为此消沉。”
叶孤城道:“即便伤心?”
陆小凤道:“即便伤心。”
他忽然抬起头,闭上眼睛,道:“我原来总不明白,为什么花满楼的心可以如此静,现在才真正知道,或许是黑暗太持久,从未有变化,便让时间延长。一切都慢下来。”
叶孤城道:“但时间却不会停。黑暗也不会消失。”
陆小凤道:“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觉得我可以离他如此近。”
叶孤城惊讶。
他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心里,对花满楼究竟是怎样的情愫?
他道:“你原来并不将他当做朋友。”
陆小凤没有否认,他道:“若我早些明白,我便不与他做朋友。不过或许兜兜转转已经注定,我们总归已不能是朋友。”
叶孤城叹口气。
他忽然觉得除了友情,人的感情本来就捉摸不透,不光是旁人,哪怕自己,要真正明白,也绝不是这样简单。
他终于道:“世上琢磨不透,唯有感情二字。”
陆小凤笑道:“并非捉摸不透,而是人都愿意面对,却很少去细细思考。”
叶孤城点头。
他忽然道:“希望最终那日,你们可以重归于好。”
陆小凤却摇摇头。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摇摇头。
他在黑暗里。
叶孤城道:“西门吹雪将我的乌鞘剑还给了我。”
陆小凤道:“你手里却没有剑。”
叶孤城道:“我并不想再拔剑。”
陆小凤道:“你并非不想拔剑,剑依然是你曾经的剑,而你却不是当初的你。”
曾经的叶孤城才会用曾经的剑。
如今的叶孤城不会用一把过去的剑。
叶孤城转身,道:“我将它送给了天乐。”
陆小凤道:“孙天乐?”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终于收他做你的徒弟?”
叶孤城摇摇头,他道:“我并不想收徒儿,即便是西门吹雪的孩子。”
陆小凤道:“他却是你的传人。”
叶孤城道:“是的。那把剑便是叶孤城,他拿了那把剑,便是我的传人。”
陆小凤道:“他现在终究是个孩子。”
叶孤城道:“等他长大了,又有谁会知道他手里的剑是叶孤城的剑?”
陆小凤低声道:“西门吹雪始终不肯见他?”
叶孤城道:“他既然选择了如此,便绝不会回头。”
西门吹雪离开了孙秀青,便是离开了。
有些人离开又会回来。
西门吹雪不是那种人。
西门吹雪一旦远离,只会越来越远。
从不回头。
陆小凤道:“或许这样并非不是好事。”
西门吹雪与他越近,孙天乐便越危险。
这种危险,来源自亲密。
就像先前,孙秀青和孙天乐已经被绑架。
叶孤城道:“他总如剑一样凌厉。”
天色慢慢暗下来,陆小凤却看不到。
他问道:“现在是黄昏了吗?”
叶孤城道:“天冷了,或许会有雨。”
陆小凤道:“原来总在黑暗里待着,便很容易混淆了时间。”
西门吹雪道:“你中毒之后便该先来找我。”
他已经来了。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离得如此近。
自决战之夜,陆小凤想不到,原来他们竟还有机会这样近的面对。
而他们又是这样自然。
陆小凤道:“我总与你相错。”
陆小凤来落霞谷的时候,西门吹雪已经去寻陆小凤。
西门吹雪回落霞谷的时候,陆小凤已经与叶孤城去了花家。
待他再到之时,陆小凤已经中了斩情丝。
很多事皆是如此,太过巧合,又太过唏嘘。
西门吹雪道:“你便在庄中休养些时日。不可再奔波。”
陆小凤道:“恰巧,今日我便想要与你辞行。”
西门吹雪蹙眉,道:“现在你不该离开这里。”
陆小凤道:“不,现在正是该走的时候。”
西门吹雪道:“你的眼睛还未医好。”
陆小凤道:“你又如何不知道,我的眼睛已经再也医不好。”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西门吹雪从不说谎。
他不喜欢说谎,也从没有说过谎。
陆小凤道:“我总归要离开万梅山庄,多留一日与少待一晚并没有太大区别。”
西门吹雪沉默片刻,终于道:“明日。”
陆小凤道:“好。”
他们并没有说太多话。
叶孤城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陆小凤却笑道:“我死不了。”
叶孤城道:“我也该去见一个人。”
陆小凤却不再笑了。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加冷峻起来。
西门吹雪道:“不该。”
叶孤城道:“该来的总会来。”
西门吹雪道:“不该来的便让他回去。”
叶孤城道:“如今武林早已知道叶孤城未死,他又如何不知道。”
西门吹雪道:“知道又如何。”
叶孤城道:“知道便不会罢手。”
西门吹雪道:“朝廷武林,本不该混为一体。”
叶孤城道:“他们即便独立,什么时候又分开过?”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明丝暗缕,藕断丝连,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事朝廷销,但天下却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江湖,更不是个完满的朝廷。
陆小凤道:“一个人是不会死两次的。”
陆小凤道:“第一次没有死,第二次便一定会死。”
叶孤城笑了。
西门吹雪并没有笑。
他无权更改他的任何决定。
他无权,更无法。
没有人可以为旁人做决定。
也没有人可以改变旁人的意志。
陆小凤依然道:“你不该去。”
叶孤城道:“你也不该走。”
陆小凤道:“我还有机会,而你,绝无生路。”
叶孤城道:“何为生路?”
陆小凤道:“生活之路。”
叶孤城笑了。
他道:“希望我们下次相见,能够相视而笑。”
陆小凤道:“即便西门吹雪也无法让你改变主意?”
叶孤城道:“我只是不想他冲入皇城。”
叶孤城本不该讲。
但他若不讲,西门吹雪便会寻到皇城。
一切便更难挽回。
他说出来,西门吹雪便不会去。
因为他已自愿,因为他已告知。
西门吹雪望着一席幽兰,终于道:“我不会去。”
他已经向他承诺。
叶孤城是个聪明的人。
他冷傲,聪明,甚至心思颇重。
但他却不是刁滑之人。
叶孤城道:“只是了却未了之事。”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
叶孤城已经连累了西门吹雪。
朝廷的人这般警觉,又如何不会知道叶孤城还未死。
叶孤城既已现身,西门吹雪便从未杀过叶孤城。
私放谋反之人,便是皇上的逆鳞。
叶孤城不愿牵连西门吹雪。
即便西门吹雪的剑法已经无人可挡。
但若真心铲除,一个人的力量却总是单薄。
况且他是个剑客,他的生活不该消磨在这些深宫恩仇帝王心思之中。他不该将他拖入此处。他也不该有此因果。
叶孤城的心思,陆小凤又怎么会不明白?
纵西门吹雪懂得,叶孤城已经迫他不去皇城。
旧事该了则了。
陆小凤道:“叶兄保重。”
他已不再劝。
他们几人,谁又劝的了谁?
他不愿叫他城主,只道叶兄。
此时的叶孤城,与当初的叶孤城是否还是一个人?
他的心,早已不是当年的心思。
他的人,却终究是一个人。
一片树叶落下。
西门吹雪轻轻一吹,树叶飘往远处。
他忽然道:“万梅山庄的梅花再过几月便会开了。”
陆小凤看不见,他道:“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天色更暗了,天上的云没入黑暗中。
欲落雨。
站着的人却衣白胜雪。
直刺黑暗。
第52章 天香绝色楼
欧阳情倒了一壶酒。
她的脸上蔓着红霞。
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
她在接待一位客人。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她穿的流云浣纱裙仿佛可以跳起舞来。
这个时候,如果有个懂她的人,此刻也一定笑开了花。这样的美人一笑,本就是赏心悦目的事。
但这个人却看不见。
简直太糟糕,一个这样的美人,与她相伴的,却是一个根本不能欣赏她美貌的人。
该是多么扫兴。
但欧阳情此刻却很高兴。
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因为这个人,是陆小凤。
欧阳情手里的酒壶轻轻一抬,那盏翠玉杯里便斟满了酒。
陆小凤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欧阳情道:“想不到你会来找我。”
陆小凤道:“想不到你也没有把我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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