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笑了笑:“没什么。实习时爬山注意点。”
我有点没话找话的问:“你出国多久回来?”
“一年或者一年半,看那边导师了。”
好像也不是很久。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起来时闷油瓶早就走了。我草草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想了想还是在他桌上留了个字条:“谢谢,出国一切顺利!”背起电脑包,锁上门,下楼。
出得楼门,一眼见到闷油瓶推着自行车站在树下。我想就算天裂开来掉下一群天使,也不会比现在的景象更让我吃惊。
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正好顺路,我载你过去吧,你的脚最好先别多走路。”
虽然是学地理的,我方位感并不很强,跳上了后座才想明白,貌似他到理学部是不需要经过我的宿舍楼的,反而要绕一大圈。这个闷闷的家伙,连撒谎都撒不圆……坐在车后看到他颈项上渗着汗珠,可能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心里有些不能自抑的波动。
闷油瓶的车不知道是哪年传下来的旧货,属于除了铃不响哪都响,除了闸不灵哪都灵的类型,还有点主动撞人的趋势,载着两个个子不低的男生着实有些吃力,他也只好避开人多的主干道,抄专家楼一带的小道走。
这一带我几乎没来过,住的多是院士、特殊津贴专家等人,比起学生宿舍区安静得不可思议。路不算宽,也没有几个行人,路边两排整齐的红砖小楼,墙上攀着茂盛的爬墙虎,夹道的槐树落了一地的花。
自行车慢慢的走着,我正数着经过的楼号,闷油瓶回过头说:“前面路左一楼那家养了只会说话的鹩哥,看那窗子上挂的笼子。”
真难得他能关注这些东西,我也起了好奇心,看看路上无人,提高嗓子叫了句:“你好!”
笼子里的鹩哥毫无反应。
眼看我们已经路过了挂着鹩哥的窗子,闷油瓶再度转过头,长长的吹了一声口哨。
鹩哥马上活泼地拍着翅膀叫了一声:“你~好~哇~”
闷油瓶忍着笑对我眨了下眼睛,竟然带点调皮。我忍不住乐了出来,他还有这一手。
我们出地质地貌实习的地方是京西一个小有名气的自然保护区,风景优美倒不必说,条件艰苦才是上届师哥师姐常常挂在嘴上的。在他们的描述中,那里山高路远坑深,野狼纵横驰奔;喝的泥浆水,吃的窝窝头,住的土坯炕;“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你们带了就是当个表使,”老五的老乡师兄眉飞色舞的说,“这要是陷在山沟里,可只能靠吼了,至于招来狼还是引来老师,就是看你们的造化喽。”
师兄走后,老五脸上的表情十分悲愤,他刚交了个外校的女友,俩人不在一起的时间里恨不得每分钟都要发短信。我们几个没女朋友的幸灾乐祸的看着他,老大比了个手势,大家心领神会,用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合唱起来:“结婚了吗~SB了吧~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离婚了吗~SB了吧~财产的一半又分给了她——”引来老五一顿追打。
闹够了,也差不多到睡觉的点了,老五趴在床上压着嗓子跟小honey聊电话,老四还蹲在地上收拾行李,仔细的把两瓶老干妈裹在干净衣服里,老大打着高低有致的呼噜……许是在闷油瓶宿舍住久了,习惯了他那里的安静和凉快,一回来竟有点睡不着。
住在闷油瓶宿舍的日子里,虽然没太多交集,他忙他的学业,我打我的游戏;但知道这个人在,总归是安心的,即使不说一句话,看到他平静的神情也觉得欢喜。见过身边很多同学的分分合合,近乎惨烈的恋爱,总觉得两个人如果不海誓山盟一场、扯藤牵蔓一回便算不得什么;在我们现在的年纪,更是最容易相信也最不容易实现长相厮守的时候,因此才去刻意的雕琢形式,试探心迹;可是遇见他才晓得,心里的念头可以那么简单透明,滤掉了种种挂碍,所余的不过三个字:
在一起。
我被这个念头惊了一跳,在黑暗闷热的宿舍里,枕着手臂久久不能寐。
尽管之前在师兄们的吓唬中已经对实习地条件的艰苦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我们下了火车,看到住地所在村来接我们的车时,还是疑心自己穿越了时空,来到了那个红彤彤的年代。
两辆破旧的东风大卡车,一辆从颜色上辨认可以确定是村里运煤的;另一辆好像还干净些,老大他们奋勇抢占了先机,并把腿脚还不太利索的我拉了上来,这一上来我们都后悔了,从气味判断,此车很可能是运生猪的。
司机师傅充分发扬了追求卓越的精神,创造了土路上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真不知道这村里的猪是怎么挺到屠宰场的。好容易到了住地,一个个如同摇散了的煤球,指导老师连连摇头说学生体力不如以前,顺便发挥了一会老一辈地理人开天辟地、跋山涉水的光荣事迹,我是没什么心思听了,差不多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对吃饭的向往之中。
住的地方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大约是京郊普通农家乐的水平,吃的也比想象中的好点,至少馒头管够。每天的生活极其简单,手机不能用,没有网络和电视,娱乐活动也只剩下了打牌。一旦累起来,心底纠缠自己的念头也暂时淡了不少。可每当想起等我回学校,闷油瓶已经走了,还是有些不可捉摸的怅然。
比较郁闷的是,开始的几天实习,我还能跟着大部队钻山穿林,涉水过滩;后几天需要攀山,海拔不算低,指导老师顾虑我的脚伤,坚决不让我一起上山了。室友们纷纷开玩笑:“这下不错,天真吴邪同志就留在大本营吧,给咱烧个水做个饭,当一回田螺姑娘。”
说归这样说,我们的饭其实是有人做的,好像还是村长的老婆。我私下认为这是以权谋私,做我们几十号人的饭真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是把圆白菜、土豆、茄子什么的以各种形状炒在一起,加上大量的盐。她除了做饭,也卖我们东西,方便面两块一包,可乐五块一瓶,这几天还把她干爹领来给我们修鞋,真是赚钱赚到家了。
不过,村长的干老丈人看上去倒是个有意思的老头,虽然主职是山下镇里修鞋的,好像去过不少地方,在这一带挺有点名气。他先是自称是六十年代从甘肃盲流过来的,后来又说自己八十年代在天山淘过金,最近又说他二十年前在河南专门给人看风水,也不知哪句真假。他干女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会告诉我们:“人老了糊涂,甭计较。”
一个人在住地待的无聊,看他蹲在院子门口补鞋看了一会,我索性到他旁边坐下了。
老头没跟我客气,上来先要烟抽。我烟瘾不大,来这还是带了一包,用来熏蚊子,也可以解解闷。递给老头一根,他看了看,夹在耳朵后面,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一笑:“后生,烟不错,不能白抽。给你算一卦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反正无聊,我也乐得寻个开心:“行吧,就算算我现在想什么好了。拿什么算?”
“拿扑克吧。”
这太没水平了,连我都会,不就是今天星期几就洗几次牌,抽个红桃表示好运气,梅花走霉运什么的吗?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进屋拿了一副牌出来递给他。
老头放下手里的鞋,把牌数了一遍,抽出大小王和四个老k,重新洗了两遍牌,拿给我道:“抽三张,把数报给我。”
我依言做了,就见他抬头看了看日影,左手掐算,念念有词了一番,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过得片刻,老头两眼灼灼的盯着我:
“你心里有一个人。”
我先是一怔,又立刻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忽悠人的,怎么说都说得通,于是反击回去:“嗯,那你说说我和这个人会如何?”
“后生,你的卦象我一辈子没见过第二个,”老头又想了一会,正色道,“这卦象是昼得螣蛇,夜占麒麟,主无心偶得,未求已至。螣蛇居勾陈位,麒麟却祸,主祸福相依。其缘难解……理虽不容,情不可怨。”
这一串骈四骊六的话让我有点发懵,又有点半信半疑,实在想不到是这么个乡下补鞋老头说得出来的。老头继续扯起补鞋的线来,我索性问道:“你这是哪个算命的路数?哪有用扑克起课的?”
老头咳嗽了几声,拿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水,不紧不慢的道:“算命算命,命都是天给的么,再算又能怎样?不过是给人解个心疑。你命里的人事,早钉在了心里,拿啥给你算有什么要紧?”
见我彻底答不上话来,老头也没再理我,自顾自的一边补鞋一边唱了起来。先还听得出唱的是这一带的爬山调,后来索性一下拔高了声音,转到了西北花儿,我相信他真在那边待过:
维得下多少的想头,天给下的孽障;
人世上找不见你了么,痛破了一副心肠。
黄河水漫过了宁夏滩,难辛者世间的少年;
我两个在阳世上牵手,心里头垒下了关山。
那天之后老头一直没再来过,使我的生活益发无聊。我还远没修炼到张家小哥那种心远地自偏的境界,闷得慌的时候总想能接点人气。可惜天不遂愿,好容易有一次听到村里有唱歌和奏乐的声音,以为有什么文艺组织来下乡巡演,于是溜进村去看热闹,结果悲催的发现是一户人家在办丧事。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这里算是彻底领教了一回,手机从进山来就是关着的,虽然老五言之凿凿的说“在午夜时分,把手机举在高处,保持移动状态,可以接收到一点信号”,我也没他那个闲情逸致大半夜满院跑着找信号,就算找到了大约也收不到谁的短信,还不如不开的好。
看了两天同屋诸君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惨状,终于熬到了实习结束的那一天,伙房总算改善了一回生活,弄了些荤菜,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土豆馅的饺子。因为第二天就走了,气氛相当h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