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微微笑了一下,煤油灯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笑容带着一丝凄楚的表情,“但愿如此,到那时候,你那口大白牙估计得掉光了,你呀,怕是找不到那样亮的假牙!”
听到成才的话,三多的大白牙及时地张开了,“我的牙可好了,到一百岁也不会掉的!”
看着朋友真诚的笑容,成才为方才片刻的软弱有些自责――真是小资产阶级,经历了一点小风浪就这样多愁善感,要是让袁朗知道了,又该笑话自己的布尔乔亚了。多想成为像三多这样,透明干净,忠诚执著,心底只有一泓清水。以后有机会的话,真的应该让三多到苏区去,这样纯真正直的人,不应该呆在浊气飞扬的国民党军队,这两年幸好是跟着高国这样刚正的军人,幸好是在36师这样讲究道德感的部队,要不然,以三多的纯良性格,怕早就被官油子兵痞子祸害死了。
第二天白天,成天带着少了一个排编制的特务连外出进行射击训练,伍六一仍然亲率那一个排看守着瞿秋白。
太阳快落山了,打靶归来的的路上,特务连的连副悄悄对成才说,“成参谋,知道吗,蒋委员长特别给昨天来的那两个中统的人两天时间,两天之内劝降不成,命令宋师长就地枪决!”
成才装作不感兴趣的回应,“不就一个过了气的共产党头子吗,费什么劲劝降啊,一枪崩了算了!”
连副赞同地点头,“就是,就是,这些共产党,都是死硬死硬,油盐不进的,劝降是白费功夫。不过,这个瞿秋白是个有名的读书人,如果枪决他,可能得我们特务连动手,开枪打死一个读书人,我还真下不了手。”
成才侧头看了一眼连副,心想:到底是36师,官兵的人品都比较正直,心地也都善良。瞿秋白被捕是不幸,但被俘的这一段日子,36师对他执的是对老师的礼数,生活从优,提供一切写作方便。
“连副,听说瞿先生一直在写文章,你看过写的什么了吗?”
“我没看过,不过瞿先生写的所有文章,都交给伍连长保管了,伍连长说,瞿先生还写了一篇遗书,题目叫《多余的话》,挺怪的名字。”
“《多余的话》?我得去找伍六一拿过来看看。”那时的成才太年青,党内的资历太浅,即使是读了《多余的话》,亦无法明白,一代文学家兼革命家的瞿秋白深藏在字里行间中的悲愤与无奈,赤诚与坦荡。
长汀的黄昏是很美丽的,成才喜欢在黄昏的余晖中坐在师部驻地小花园的回廊的长凳上,痴痴地看路边的那颗开满了白花的大树,想像着马上要来的星星亮得就像这满树的白花一样的美丽。
“成参谋,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让成才心跳加快的懒洋洋的节奏在身后响起。
成才迅速扭过身子,那个闲闲地靠在回廊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中山装男子,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位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处行动组长,两年多前上海分别的共产党中央特科红队队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兼曾经的上级,袁朗。
仅仅是十几秒的时间。成才克制住自己一触即发的叙旧冲动,平静地从长凳上站起来,带着客气的微笑,淡淡地回答袁朗的问话,“闽西的黄昏是最好看的,袁组长忙了一天,不如坐下来,一起看看景色,散散心。”
“好啊,你这个主意不错!听说成参谋在欧洲留过学,果然不一样,昨天还舞刀弄枪取人性命,今天却能够闲庭散步风花雪月啦!”
袁朗的话风依然如以前那样尖利刻薄,过去的成才听到他师傅这样讥诮的口气,总是带着听玩笑的心情一笑了之,他明白袁朗的意思;可是此时此地的成才却不再能够如两三年前那般去理解这样的语风,袁朗的这番话,听到成才的心里,就像刀子一样一片一片剜着他的心。
成才的脸色白得吓人,他转过头,正面看着袁朗,看着那个曾经心心相通共渡生死的战友与上级,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黑黑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袁朗。
袁朗没有回避成才的目光,他从那双直直地射向自己的目光里读到了愤怒、委屈、隐忍与焦灼。
就在这几句对答之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花园里静寂无人,今天晚上,有一部影后胡蝶主演的电影,要在旁边那座祠堂大院子里上演,师部的官兵大多去看新鲜去了。
看着成才瞪着自己的受伤的狼一样的眼神,袁朗觉得自己的心抽得紧紧的,紧得发疼,这个孤绝地战斗着的“红狼”,分别快三年了,成长了,成才了,即便是受伤,也记得保护战友的身份,保护自己的身份。
心痛的感觉从心里弥漫到眼里,袁朗有些自嘲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发潮。这是今天眼睛第二次发潮了,第一次是在瞿秋白的牢房外面,观察着牢房里的徐恩峰,一会走,一会儿坐,从古说到今,从中说到外,从天文说到地理,瞿秋白始终微笑着,不发一言,末了,指着桌子上厚厚一摞写满字的纸,对徐恩峰说,“徐处长,你们从南京走那么远的路赶到福建,也怪辛苦的,你我昔日也算共过事,这摞文字我想了好久,写了不少,两万多字吧,就请你代我保管,我死之后,怎么处理,随你的便,如果日后有机交给我的家人,那是最好。”
等到眼里的潮气挥发之后,袁朗再开口时,语气却出乎成才意料的诚恳,“成才,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昨天我在游击队的茅屋里都看见了,你每一枪都打在哨兵的肩膀上了,不容易。”
几句话,带着袁朗特有的低哑的嗓音,一下子击中了成才心里最软弱的那个部分,眼泪不听招呼地刷地从眼睛里直往外涌。
袁朗抬起胳膊,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替成才抹去泪水,笑着,“小资产阶级本色不改啊,我这个师傅真是没用,你入党也三年多了,怎么一点进步没有啊!同志,坚强点!”
袁朗的手指带着摸惯机器和枪械而特有的粗糙划过成才的眼角和面庞,像一贴清凉的的药膏,一下子让他从焦灼和紧张中回复平和镇静的状态。
“师傅,我以为你是真的批评我昨天开枪的事情!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做得非常好!我要在你的位置上,未必能够想到你昨天的处置方法。”袁朗拉着成才一起坐在长凳上,头却侧到成才面前,认真地看着那双年青的还有些泪光的眼睛,“成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只想送给你一句话,这句话是列宁同志说的――在狼群里,就要学会狼叫!这句话,无论是你还是我,今后都要牢记在心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必说?
话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说呢?已经是走到了生命的尽期,余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来算,甚至不能按星期来算了。就是有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历史的纠葛”--直到现在,外间好些人还以为我是怎样怎样的。我不怕人家责备、归罪,我倒怕人家“钦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以前写的东西是代表什么主义的。所以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
而且,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远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在当时是形格势禁,没有余暇和可能说一说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时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布尔什维克所讨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气,不能够不发作了。
虽然我明知道这里所写的,未必能够到得读者手里,也未必有出版的价值,但是,我还是写一写罢。人往往喜欢谈天,有时候不管听的人是谁,能够乱谈几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况我是在绝灭的前夜,这是我最后“谈天”的机会呢!
······
瞿秋白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七于汀州狱中
《青山遮不住》第十三章(下)
“瞿先生的事需要我做什么吗?”成才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静静地问了一句。
宁静的黄昏,难得的两个人相处的机会,成才内心里希望,就这样能够和袁朗多呆一会儿,哪怕不说话也好。
他们是相似的两个人,一样喜欢独立思考,一样喜欢冷静而决断的处事方式,从不畏惧有风险挑战性的任务,习惯在孤独的战斗中寂寞地触摸理想的光芒、感受牺牲的痛楚。
于是,难得的机会,能够在一起,能够明确地知道:这个带自己走上血与火冰与水纠缠粹炼着的革命之路,被自己称作“师傅”的人,此刻很好,也仍象两年前那样关注着自己关心着自己,心里突然生出念头:有这个黄昏,即便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和师傅一起救出瞿秋白,也无悔了。
然而,铁路的那番“甘当闲子冷子”的教诲,这半年总在他脑际盘桓,没有看见铁路在报上发出的寻人启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有任何组织命令之外的行动。
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问出这句话,傅明月牺牲的那一夜,袁朗动情地讲过他过去的故事,他清楚地记得袁朗说他和傅明月是在瞿秋白主办的上海大学相识的,成才也还记得提到瞿秋白时袁朗的一脸敬重表情。
成才这一问让袁朗有些意外,那个刚才还在自责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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