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够了气,正要起身给那个人检查伤口,听到房东太太在门外喊话:“成先生回来啦?”
成才赶紧应了一声,“回来了。”然后去开门。
“侬带了朋友回来?”
“我一个朋友喝多了,到我这儿休息一下,对不起啦。”
“侬要开水伐?”
“好啊,好啊,谢谢侬!”
“侬弗要客气啦!”
房东太太扭着身体下了楼。成才从来不拖欠房租,时时还捎点小吃回来,房东太太对这个房客还是挺满意。
关上门,成才回过头,却看见自己救的那个人坐在床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刚才那双明亮的眼睛冰冷地看着他,“你会开枪?”
成才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想走过去,那个人却迅速掏出枪对着他,“别过来,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开枪?”
“我不仅会开枪,我的枪法还不一定比你差。”成才平静地看着那个人,“我在德国学的军工,主攻枪械,我的教授费因茨是德国预备役军人,数一数二的狙击手。其实,我对狙击步枪更在行。”
那个人眼睛里的冰开始融化,他放下手中的枪,靠在床背,冲着成才歉意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啊,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我认识你,你叫成才,上海兵工厂兵器研究室新来的研究员。”
看着成才睁大的眼睛,那个人苍白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吓着你了吧,其实我跟你是同事,我在枪弹车间工作,小工头,你从来没到过车间,所以你不认识我,可是我们知道有一个张群部长介绍来的留学生。”
《青山遮不住》第三章 (上)
天气完全暗了下来,外面的雨却越来越大,成才拧开床头的台灯,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箱子,取出里面的碘酒、纱布和镊子,打算给受伤的人清理伤口。
他低着头摆弄着这些物件,拿起床头柜上的火柴,擦着了,把镊子放到火上烤了一会儿,火柴微弱的蓝色火焰映进成才的眼睛里,从袁朗的角度看过去,像是有蓝色的精灵在那双对于男人来说过于漂亮的眼睛里舞蹈,倏忽间,火柴烧到了头,精灵消失了。
袁朗静静地看着成才用碘酒擦拭着已经红肿发脓的伤口,伤口有些杀,袁朗咬着牙忍住痛,成才拿起了镊子,取子弹的时候会更疼,他怕自己一出声会影响成才的动作。成才分明感受到他的想法,拿起床头的一条毛巾递给他,示意他咬住,袁朗摆了摆手,突然问了一句:“你这儿怎么会有这么齐全的药箱?常干这个?”
成才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把镊子细心地探进伤口,敏捷地夹住弹头,迅速地抽了出来。把子弹放进床头的小盆里,放下镊子,拿起一卷纱布细心地包扎好伤口,然后那条伤腿轻轻地放好,站起身一边抱起被子垫在他身后,一边回答刚才的问题,“我说过我是学军工的,做实验受伤是常事,有一回做炸药实验,一个德国同学当场死在实验室里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药箱,这些药是跟着我漂洋过海一起回国的。”
袁朗往后躺在成才刚放好的被子上,目光追着去倒热水的成才,“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受伤,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
“你不是说了跟我一个工厂吗,明天我就会知道你叫什么。至于你为什么受伤,你是什么人,我知道。”成才回过身,递给袁朗一个玻璃杯,杯子里有乳黄色的液体冒着热气,“刚冲的奶粉,喝点暖和。”
“谢谢,”,袁朗接过杯子,杯子很热,奶粉很甜,热热地温暖着受伤后的疲惫和虚弱,“你刚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受伤?”
“因为你是C·C!”(作者表:此乃中共彼时的简称)
听见成才简洁的回答,袁朗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远处正好有警车拉着刺耳的笛声驶过,“那为什么还救我?”
成才看着那双似乎要看清他内心的明亮的眼睛,笑了一下,想着自己刚才救人的冲动难道就是因为这双眼睛里发散出的热量?也不尽然!
“我在德国留学时候,我的老师费因茨教授是个怪人,他研究枪弹,设计枪械,他还是出色的狙击手,预备役军官。可是他讨厌战争,憎恨不平等与不公正,他给我推荐过一本书,他很认同书里的观点,当然除了作者的犹太人身份,费因茨教授和大多数德国人一样,有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那本书,我想你比我更熟悉。”成才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靠在床上的那个人。
袁朗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你看过那本书吗?你认同那些观点吗?”
“看过好几遍德文原版了。那些观点,怎么说呢?记得去德国之前,我和我们家佃户的孩子一起爬山看星星,他和我一起长大,陪我一起读私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到省城去念中学,他却只能在我家干杂活。我问他:三呆子,你说为什么我可以出国去读书,你却要天天起早贪黑地帮工干活?他说,哪有为什么?这都是命里安排好的。我又问他:三呆子,你想过改变自己的命运吗?他说,成才哥,想那么多不好,我要是干活干得好,老爷给我赏钱,我爹就不骂我,我就高兴。你说,这样的民众可以承担那书里说的使命吗?”
袁朗深深地看着成才,眼睛里没有受伤后的疲惫,却有一种发现者的欣喜,他淡淡地说,“你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能承担?如果你相信公平和正义可以实现,那么你会去承担这个使命吗?”
后一句话,是问给成才的。成才低着头,看着床头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十几岁的少年搂着肩膀开心地对着镜头,那个穿着农家衣服的矮个子明显有些拘谨,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张照片。三呆子,你真的没有想过你可以过上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能让我最好的朋友看到有这样的可能。
“我相信公平和正义将来的某一天可以实现,不过,在今天的中国说起这些,恐怕有些遥远,也不现实。”
成才的回答没有袁朗意料中的激进,这反倒让他放下了心,眼前的这个年青工程师是个足够谨慎也值得信赖的人。
那个晚上,成才在地板上和衣睡了一夜,地板有些硬,雨声有些大,他没有睡实,脑子里想着床上的那个人和他说的话。那时的他,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些新的冲动新的想法,然而他绝没想到,自己和那个人的相识,会开启一段在血雨腥风中穿行的革命生涯。
那个晚上,袁朗躺在成才让出来的床上,被子很温暖,伤口疼痛轻了,他也没有睡好,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白天江苏省委开会,自己带着特科的两个同志担任警戒,还是出了叛徒,特务包围了开会的地方,激战一场,那两个同志都牺牲了,参加会议的同志中跑得慢的几个人都被捕了。四·一二之后,形势越来越严峻,牺牲一天天惨烈,天天都有同志被捕,天天都能听到牺牲的消息,至于背叛和出卖,更多。饶是他这样久经战斗的老党员都有低落的时候,但是沾着同志鲜血的出卖到底让人痛恨。陈庚,他的直接领导,正在组织锄奸队,召集一批枪法好的年青同志,除掉叛徒,杀一儆佰,为牺牲的同志报仇。
听着睡在地上的那个年青人不停地翻身,有些抱歉,又硬又凉的地板他一定睡不好。这个年青人,外表上看,清秀得很,但是下午抄起自己的手枪打死特务的那个动作却又太冷静了,太果敢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年青人,如果他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读过并了解《共产党宣言》的话,那么他真的是个好苗子。
《青山遮不住》 第三章 (下)
第二天竟然是个好天气,太阳为久阴的城市带来了温暖和热情,房东太太高声地在屋子外面指挥着家里的扬州娘姨晒被子,两个人大声议论着最近的菜价涨得交贯厉害,江湾那边日本人闹得也很厉害,日本人要是打到这边,到时候菜价更得涨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袁朗从沉睡中吵醒,睁眼一看,太阳已经透过蓝色的布窗帘暖和地照在脸上。自己昨夜竟然睡过去了,而且睡得这么香,多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袁朗暗笑了一下自己,抬起身看了一眼,成才不在屋里,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杯温热的奶,饼干盒打开着,下面压着一张纸。袁朗坐起身,拿起那张纸,一笔遒劲有力的好字映入眼帘,“看你睡得很香,我先去厂里上班了,饼干奶粉凑和一下吧。如果你出门,钥匙放在我门外的水仙花盆底下就可以。回见!成才”
“回见!”这小子!袁朗有些奇怪自己在这个年青人面前竟然毫无一个中共特科成员应该有的警惕和戒备――在这个刚刚认识的人家里睡了一夜,还睡得挺香!
等房东太太和扬州娘姨叽叽喳喳地下了楼,袁朗才出门下楼,走在冬日雨后渐渐干燥的弄堂里,想起昨天傍晚被追捕的那一幕,竟有隔世之感。想起特科负责人陈庚这会儿可能正焦急地等待自己的消息,袁朗加快了步伐。
日子一天天流走,转眼快到春节了,成才接到老家的来信,随信还有一笔汇银,父亲自然是千呼万嘱,说是“佳节既至,勿忘打点,通融答谢”之类的话。
成家在榕树乡那片地界是个大户,家有良田百亩不算,安庆府上也开着粮号茶庄。成家发家全赖当年成才的曾祖投了李鸿章的淮军,打太平军打出了军功,不想做官,拿了赏银回乡买田开店。成才的父亲成之谦被送到安庆受过一些西式教育,所以那年孙传芳、冯玉祥和老蒋在苏皖豫鲁一带大打出手,成子谦左右都看不到出路,索性把成才送到了国外读书去了。如今独子学成归来,在政府大工厂谋到了职位,他在乡里脸上很有光。(作者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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