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眼睛盯着邹琴琴。而邹琴琴的目光落在分子身上。“就是我们怎么得上AWI的这件事呗。我先讲吧。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我感到很后悔的事情。那时我还没成年了,未成年人不用为自己的言行负完全责任吧……”
“慢着,怎么突然想到这种事了?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我们可没有开坐谈会的惯例。”
分子心里毛毛的。她顶着小五不以为然的目光对邹琴琴说,“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
“格费玲郡没有节日。好吧做个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不同意我们来谈谈世界宝石和AWI的举手。”
邹琴琴和小五垂着手悠闲地注视着分子。分子感到被冒犯了,举起了她的右手,这很像个传统宣誓的姿势。她的小手孤零零的。对这个投票起关键作用的是李鲢。意识到这点时分子气泄了大半。李鲢是站在邹琴琴那边的。果然,她茫然地说,“谈谈也好呀。这对找世界宝石有帮助吧?”
“绝对有帮助。”邹琴琴信誓旦旦。“往前走的同时应该往后看,来时的路会让我们确定前进的方向。看,投票结果出来了,三比一,分子,把手放下。”
分子不情不愿地抱着两条胳膊,忧心忡忡。邹琴琴拉长声音说,“哦,刚才讲到我做了一件蠢事。就是这件事令我懊悔。我近乎是被流放到了这儿,失去了原来生活里那些幸福的东西。以前觉得平凡的,现在是奢望的。人不能认为获得的一切是天经地义的否则就会被剥夺权利。是啊,总是放马后炮……这种感觉就不细讲了,反正大家都一样。”
“一堆废话。还是快点讲你那倒霉事儿吧。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不幸。夸大其辞吧。你过得一点也不坏呀。”分子眼珠上翻刻薄地说。她倚在墙上,跟三人保持距离。
第六十三章
邹琴琴宽宏大量似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像在说她说不计较分子的没礼貌。“倒并非很不幸,跟那件事相关的人里除了我大概都没人介意这件事,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简直不值一提——那是对他们来说的。对于我……”
邹琴琴谦虚了一番。分子的不耐烦全写脸上了。
“对于我则意义非凡。十二年前,我在一个学校里上学。嗯,怎么说呢,那时候我有很多男生追求。那些男生啊有意无意地在我眼前转悠,虽然有时候觉得很讨厌可被人喜欢的感觉还是很棒——这个不是重点。我和其中一个男生交往了。很普通的那种交往,他对我不特别殷勤也不特别疏离,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为了试试他对我是不是真心的,以别的女生的名义写了一封情书给他。结果我就这样失恋了。他看了情书之后,去问那个女生是不是喜欢他。原来那个女生真的暗恋她。他们就交往了。”
分子冷笑一声,被邹琴琴看在眼里。她也笑笑,“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啊,让我看清了爱情是什么东西。相信它真傻。后来我又交往了几个男生,可我一直觉得他们会背着我和别人好。事实就跟我预料的那样,他们都一样。”
分子的冷笑变成了明当明的嘲笑。邹琴琴问,“基本上就是这样。你要发表一下对此事的评论吗?”
“真可笑。你在说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哦,用东西这个词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人的很多地方都是非常非常相像的。你在他人身上看到的缺陷在自己身上同样存在。这样一件事就让你大小姐对爱情失望了?咎由自取。”
“说说看啊。”邹琴琴一点都不生气。分子却无话可说地挑了挑眉毛。“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这很莫名其妙。还有,你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假呢?”
“因为我现在体验不到爱了,自然说得很乏味。如果在当时或许会讲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吧。说到假,我倒想到一件事。”邹琴琴很有探究精神地说,“格费玲郡又被称作假郡,知道吗?”
“不知道。”
这句不知道是三个人一致的回答。邹琴琴很开心地说,“你们都不知道,由我来解释好了。分子,你启发了我:为什么要叫假郡?因为‘爱’。让一件事情看起来‘像真的’的要素,并不是逻辑——特别是经由人口转述的事情,而是恰到好处的感情。没有体现出感情的话语是机械呆板的,听起来就像假的。”邹琴琴嗯了一声,“嗯,这不代表有感情一定感觉起来就像真的。过于激烈的感情看起来也像拙劣的表演——说回格费玲郡:我们因为爱的缺失,而由活生生的人变成假人了。”
“假郡?头一次听说。假人?模型人像那种?”小五不舒服地动了动。“你们要听我的经历吗?我爸妈被车撞死了,那时我很伤心,为此跳过楼,可是没死成。后来,慢慢就一点都不痛苦了。我不知道什么是AWI,有人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就是AWI,我才知道我原来得病了啊。话说回来那人怎么知道我得AWI了?”
小五疑惑地看着邹琴琴。邹琴琴看着李鲢。李鲢摆摆手,“我的故事很无聊的,一句话就能讲完。我和男朋友的恋爱谈了三年,最后分手了。我以为他会永远爱我,这个信念坚定到我从来没怀疑过。所以事情摆在面前之后,我不能接受。我想过杀了他,杀了那个女人,或者拿把枪跑到哪个商场里乱射一通然后自杀……唉,那时候太疯狂了。”
李鲢的口气和邹琴琴,小五一样轻轻松松。分子感到恐惧,这就是她和格费玲郡这些AWI患者的区别!他们对事和人都是没有感情的!说自己的事也好,听别人说也好,好像是机器人在执行设定的程序,无法体会到一点感情,确实像假的!三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分子,“就剩你啦,分子,告诉我们你的事?”
不,假人不假人还不是重点,不是重点……分子感到胸腔撕裂似的痛。知道了,重点是李鲢的话。她说,她有一个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男朋友!
分子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同时,悬而未决的感情难题终于解决了。犹如琴弦被挑断了,锦缎被剪碎了,这件事一经证实,分子立刻有了想哭的冲动。她抑制再三,还是忍无可忍地哭了。充分的泪水储备派上了用场,跟下雨似地哗哗哗哗流出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晃动,隐约看到邹琴琴笑了……我就知道又是针对我的!分子差点没喊出来。邹琴琴,你就是想让李鲢亲口告诉我她喜欢男人吧!你这个可恨的家伙!
“分子怎么了?”李鲢拿了纸巾不停地给分子擦掉眼泪。邹琴琴幸灾乐祸地说,“我怎么知道。分子这人特别与众不同呀。”
“别哭了,为什么哭?”李鲢不解地看着分子。分子摇摇头。我能告诉你我爱你吗?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了……
分子都不记得怎么回的卧室怎么脱的衣服怎么躺的床上了。她好像灌酒了因为头痛得要炸开来。不过用力一想,这一晚的事跟酒没有半点关系。比头更疼的是心。窗窗忠心耿耿地趴在床头上,面朝她,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声音。“姐姐,邹琴琴又惹你啦。我想替你报仇咬她一口,可又怕她拔我电池。她好厉害。”
“人心险恶啊。还记得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李鲢我喜欢她吗?”
分子闷声闷气地说,“那是因为我觉得她十有八九不会喜欢我。她是异性恋啊真让我猜中了。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正确率,猜不中才怪了。这下好了我又是个白痴。我怎么老这么白痴呢。有问题呢吧。这世界都不给我机会!”
“我听懂了。姐姐,你是说,如果向李鲢表白,不但不会被她接受,或许她还会讨厌你吗。”
分子转头看了窗窗一眼,用被子蒙着头大叫,“XXXX的!连机器人都知道同性恋会被人鄙视!我不活了!”
“程序是人输入进去的,跟我无关!我绝对不会鄙视姐姐你因为我是你的宠物呀。”
第六十四章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分子心如汤煮,嚯地掀开被子露出扭曲的脸。不过再可怕灯关了也看不见。“我说了鄙视吧?不,不是鄙视,是憎厌,恶心,下流,作呕……”
“什么什么?”窗窗啪地一声掉了下去。分子忍着无穷无尽的翻涌着的嫌恶感,甚至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它人的嫌恶感。话从口里说出来根本不经过脑子。心像一根在风里招摇的布条,像一块在海里下沉的石头,蕴含着冲突的力量却没有一点自主权。难受的感觉,真的,极其难受。“……对,就是这样。不管在哪儿……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无穷无尽……时间不会改变一切,时间甚至会停滞。真恶心……”
分子小声地啜泣着。一点萤光在天花板上静静闪烁着。这是房间原来的主人邹琴琴的夜光星空贴纸。分子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时就能看到它。每天都看到它。气闷在胸口喘不上来。分子咳嗽了几声,摸摸疼痛的肋骨和脖子。她觉得这个姿势太累,转身换成仰躺。她酸胀的眼睛差点睁不开了。怨气横亘在胸中,好像要被渐渐渐渐压下去一般……
“崩溃,现在就是崩溃边缘。窗窗,把灯打开。”分子冷静地说。啪,灯亮了,“可是姐姐,你看起来还可以呀,看起来麻木不仁,没有什么接近忍耐边缘的迹象……”
“对,所以说是要崩溃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雪白的顶灯。窗窗蓦地跳起来,口里念叨着,“姐姐,我听到声音了……”
分子又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积聚的左冲右突的不可掌控的恶劣情绪好像见光死了。刚才让她想杀人的那股冲动倏忽消失了。眼皮暖暖的覆盖在眼球上。分子舔舔起皮的嘴唇,竟意外地有了点睡意。啊,耳边仿佛响起清澈的,催眠般的水声,那声音像一块薄纱盖了上来。雪白的翅膀一开一闭,春日微风吹拂着脸庞。感受到了坠入梦境前那种飘然的舒适,分子迷糊道,“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