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楼思量一番便应下来,却提出要按他拟的路线走这一遭,且给他两月时日打点准备。我当时满心欢喜,自是全部应承,却不知晓,他……他竟信你至此,大胆筹谋了如此一局精妙棋招,几乎将一切算进去,单单忽略了他自己……全怪我,全怪我……”
深吸一口气,颜问月抬眸,眸光清明如水,犹带三分坚毅决绝。深思熟虑后,他再度开口:“好个陆小凤!不枉他这一生只为你九死无悔,我……这一场赌局,我输个彻底。满楼说得不错,庙堂江湖,的确只你一人能全然为他打算,知悉他寸缕思绪,分毫不差与他并肩立在一处,天下共游。你放心,纵然他心底一生都不曾有我的位置,我这个人,却早已甘愿输给他一辈子。我不会让他出事的,圣上那里诸多琐事,有我一力斡旋。快些寻他去吧,他……始终在等你。替我转告他,这一阵……荆无隐输得心服口服。”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冲出门去。
陆小凤阻拦不及,余光一瞥,当下一拧腰身追出门去,高声问道:“等等,什么输赢,什么赌局?你若与他打赌,他又许了何物给你?”
颜问月脚步一滞,唇角缓缓牵起一抹苦笑。他并未回头,只缓缓开口:“这些话,你何不去问他?两个胜者,故事当比我这输家讲得精彩。”心头仍是怅然,不觉恨恨:“陆小凤,你可知道,满楼如今身在何处?”
微微一笑,陆小凤神采飞扬,眸中清光大盛,朗声开口:“莫忘记这是小楼巧思计算两月时日,方拟成的一条路途,他一早便是要赶在这个时候抵达这里。也莫忘记你此番回京肩负的皇命。小楼对诸般花卉爱逾性命,此时他在哪里,当不做第二处想。而且——”顿一顿,又道,“我猜你这‘癸’号房下的地道,怕是能直接通到那里。”
习惯性地抬手,捋了捋唇上胡须,含笑吟哦:“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终于落泪。颜问月紧闭双眸,只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唇角却向上牵起,怃然微笑在满眼泪光中,沉静绽放。
……当真是瞒不过他啊……满楼,这一遭,我唯有真正对你放手……
(十二)(下)
铮琮琴音自不可见的远方飘渺而至,半掩了踪迹,优雅迤逦。
谁家心事动管弦?只一人翩翩佳君子,挥弦如舞,吐麝如兰。
借由“重璧台”房内的地道,不必穿越地上交错纵横的街巷通衢,陆小凤在宽敞地道之内身轻如燕,脚下借力一掠而过,区区一刻钟之后,便来到一处上行台阶前。陆小凤抬头望望,台阶尽头是宽敞出口。午时刚过,出口处洒下斑斓天光,映得幽深地底一片通明。陆小凤微眯了眼,只觉周遭忽而万籁俱寂,唯有那曾赏过千遍无惧无忧的淡定弦响,声声入耳,愈加清晰。
京城,留香坊。
三十六层台阶盘旋而上,一鼓作气冲到这里,却戛然止步。
台阶之上,可是他儒雅清华的绝代身影?一路风霜敌不过浓沉思念,恋他太过,今时今日,竟忽而多了近乡情怯的忐忑忧愁。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平日张扬风流的凤凰模样?若是被他知晓,定会窃笑,笑曾经游戏花丛的九天鸣凤,一见他便全然失了自如风华。
小楼……
自嘲一笑,陆小凤当下不再犹疑,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来到地面。此时方才发觉,地道这一面出口竟设在一片水塘中心的凉亭之上。九曲浮桥蜿蜒自水面横过,将凉亭与水岸连为一体。立稳了身形,陆小凤急急向四周打量,忽然愣住。
隔天才是洛阳牡丹花节的首日,而这留香坊,老颜早已着人在今日晌午便打点妥当,只待明天一早天子点了牡丹花笺,方才大开园门,将国色天香细细展与人看。现下一切准备停当,傲岸雍容,偌大花园罕有人迹,入眼只一片魏紫姚黄,无以计数的倾城牡丹争奇斗艳,花朵硕大如盘,细蕊重瓣,层层叠叠连缀不尽,宛如一片灿烂花海向远方肆意伸展不见尽头。花海极尽鲜妍明媚,风姿绝世,更难得色泽纯粹,并无一分艳俗,只蕴藉了难以名状的锦绣高华尽情怒放。头一遭,陆小凤内心悄然喟叹,花光天香,灼灼其华,生命如此多娇。他又一次叹服于他的小楼,温其如玉,剔透玲珑,竟能领悟大千世界造物神奇。
花海之中,花满楼一身青莲长衫端坐观花台,长指撩拨白玉瑶琴,色若春晓,一举一动光彩照人。
那曲子缱绻长情,熟稔到刻骨铭心。
《长相思》。
于是陆小凤蓦然提气开声,毫不掩饰的泪语凝噎混着荒腔走板的音调响彻晴空: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他讲过的话,弹过的曲,他唱过的相思,他统统记得,视若珍宝。
他巧思委婉诉与他知的一切,他全部懂得。如今换他来,一件一件,细细讲与他听。
花满楼容色不变,只那双手,愈发灵动轻盈,轻拢慢捻,直教那一阙《长相思》婉转深沉到极致,回应他唱的相思。倾国花海及不上他展颜一笑,徐徐收了尾音,花满楼起身,面对陆小凤站立的方向轻轻颔首,道一声:“陆兄。”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雨过天青云破处,他与他,终又聚首。
陆小凤没有动,只安静立在原地。凤目朦朦胧胧望向花满楼,渐渐地,瞳仁盈满远方隽秀身影,模糊复而清晰。百媚千红之中,他素袖当风,足踏清华来到他身边。
陆小凤忽而落泪。
忐忑惊痛黯然悔悟痴恋苦涩相思……为他一一尝遍,此时终有报偿。
察觉他的异样,花满楼敛了微笑,立在他面前。片刻之后,缓缓伸手,接住他落下的清泪,一滴,两滴……收拢五指,将眼泪紧紧扣在掌心,贴上胸口,寂寂不言。
拉开他胸前手臂,另一只手环住他背脊,慢慢地,小心翼翼,陆小凤将他拢在怀里。不敢太过用力,却更怕稍一松手,这人便化入春风无踪无影。风流天下的侠客浪子头一遭手足无措,委屈思念在他身边终于溃不成军,面颊碰触他颈畔柔软青丝,眼泪便顺了优美颈项划落下去。
他轻轻地,轻轻地一抖。
一声长叹,花满楼双手环上陆小凤肩膀,与他靠得更近,幽幽开口:“陆小凤……”
不是“陆兄”,不是“陆大侠”,不是“陆公子”,不是“陆小鸡”,不是“陆大少爷”,在他面前,他就只是陆小凤,碧落黄泉化骨成灰,他总与他在一起。
陆小凤将面庞紧紧贴上花满楼肩颈,一动不动,许久不发一语。
花满楼轻抚他肩背,无声安慰他,直至他声调喑哑地低吼出声:“小楼……小楼……”
陆小凤抬眸,泪眼模糊望向花满楼,低声道:“你不在了,我连心都被你带走,可如何活下去?”
花满楼面上浮现感怀神情,轻轻回道:“我知道,所以我带你回来。陆小凤,等此间事一了,莫要再逃避,可好?”
陆小凤怆然开口:“我怎敢再逃一次?你这一走,我魂飞魄散,整日里痛悔难言,这滋味一次便够了,当真生不如死。”
相携坐在观花台上,陆小凤率先开口:“方才在‘癸’号房里,我见到了老颜。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大略知晓,也明白你走这一趟的前因后果。只不知你与他,究竟赌了什么?”
花满楼闻言微微一笑,道:“哦?这事他原没告诉你?看来是不欲见你太过得意忘形。那在下也只好闭口不言,免得陆大侠四条眉毛翘上天去。”
英俊面容霎时皱作一团,陆小凤揽住花满楼腰身,一径向他身上蹭去,口里喃喃:“小楼,小楼,告诉我好不好?他终归是对你心存妄念,我怕他,怕他以此要挟,再对你不利。”
花满楼被他温软语气缠得没法,笑着摇摇头,道:“罢了,告诉你便是。当初他要我与他隐匿了身份携手同游,我便知晓以他之力,定能够令花家上下全无我二人行迹。进而又猜到我爹与哥哥们必然会请你相助。而这条路线,也只你一人能看得明白。我特意留下两月时日费心安排,拟了这么一条最佳路线,方安心与他上路。途中他与我打了三个赌。”
“其一,他赌你沉醉温柔乐不思蜀,出百花楼当日定与玲珑馆月见姑娘共赴巫山。其二,他赌你踌躇不定,纵然对我有情亦不敢坦率承担。其三,他赌你根本寻不到我,与朝堂江湖各路人马一样,就此失了我一切踪迹。若此三项我皆能赢,他便甘愿放手,应下当日我所托之事,到皇上那里为你周旋。若他赌赢了任意一项,则我便要答应与他一生相守,永不再见你。”
陆小凤心下狠狠一痛,双手不由添了三分力道,将花满楼扣在怀里,颤声道:“小楼……你,你怎可应得如此彻底?老颜如此设计我,中间环环相扣,摆明便要借机耍诈将你留在他身边,好叫你我永不相见。这一番遭遇,其间不知多少变数,若……若是有个万一,我未能猜出你留下的线索,你输了这一阵,那时,我……我……”越说越后怕,冷汗涔涔而下,万般惊心不能言。
花满楼淡淡笑了,温软双手抚上陆小凤颤抖手臂,暖声开口,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他说,我信你。
二十载风雨同舟并肩携手,我心似君心,我便能毫无畏惧,赌你,定不负我相思意。
这三字听在陆小凤耳里如闻天籁,不由伸手,抚上花满楼俊秀面容。丰神如玉,斯文清秀,不似那些红颜知己带了柔弱媚气,这分明是一张男子的脸。究竟从几时起,这张脸竟在他生命里牢牢扎下根基,夜夜入梦,喜怒哀痛全是为他,却半点不愿推拒,次次甘之如饴。
长指滑过花满楼纤长羽睫,陆小凤脑海中轰然作响,不由忆起三月前那一夜。正是那一夜,他无法再搪塞自己,纵然失措逃离,却亦是转折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