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摘星在一旁见他不语,索性兀自拿过衣角验看。看了半晌,终究是一头雾水,抬眼望了望陆小凤,见他一派了然神情,不觉心下再一次暗叹。这两人,也不知究竟存了多少旁人难觅的灵犀,这一路牵扯出的琳琅过往,无不镌刻上两人独为对方知晓的回忆印记。情深若此,这一路的追逐与躲藏,却又是何苦……
想到此处,司空摘星轻叹一声,伸手拍拍陆小凤肩膀,道:“你可曾想明白了?”
陆小凤肩膀一沉,知是老友从旁默默支持,便无声无息将“袖雪”与那一角衣袂细细收在怀中,转头回给对方一个笑容表示自己还好,同时开口:“二十余年,花满楼从来都知晓我在哪里。即便当下不知,不久后总会知道,我也是一般无二。相识这许多年,我们从未真正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过,这是第一次,花满楼音信全无,百般探求亦遍寻不到。幸而他尚留了线索与我,才不致让我全无头绪。然终究是关心则乱,初知晓他不见了踪影,竟慌乱起来,第一个暗示,我本不该如此后知后觉的……罢了。老猴子,如今第二个线索我已基本猜出,事态紧急,我们立刻便动身,在路上我再将原委细细说与你。”
说罢,转身向一旁的袁秋池拱手一揖,道:“袁二公子,此番波折幸而有你相助,在下感激不尽。方才听得你与我一番肺腑之言,便知你是真心为小楼好的。霞儿嫁了你,想来小楼当可放心。如今事情比我当初所想又复杂许多,小楼既送了‘袖雪’出来,我怕他再生变故,只得匆匆动身寻他去。烦请公子代我二人向岳师傅及霞儿道个歉,待我寻到小楼,必登门道谢,详述这一路经历。届时定与袁兄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袁秋池略一回礼,道:“陆大侠说笑了,能早早寻到花公子也是在下所愿,岳丈大人与霞儿那里交由我处理,二位即刻动身便是。望二位能早日寻回花公子,也不枉秋池机缘巧合传送‘袖雪’之意。”
送那二人至门口,趁着牵马的空当,袁秋池凑向陆小凤耳边低声道:“陆大侠,在下久闻陆大侠武功高绝名扬天下,然总是要劝一句,望陆大侠多多保重,当心花公子身旁的那人,此人……并不单纯。”说完,又微微笑了,再度开口:“陆大侠,我既与霞儿结为夫妻,自然还是有些感触的。人生在世寻得一心人不容易,若此次风波得以平息,秋池只盼陆大侠能够惜福,怜取眼前人。”
陆小凤一震,转头望向袁秋池含笑眼底,心下一阵动容。郑重道一声:“保重。”便翻身上马,与司空摘星二人朝巷外绝尘而去。
直至二人远去的马蹄声亦听不见了,袁秋池仍立在自家门前,望了寻常巷陌,几不可闻地低低一叹。
远方。
灰羽的鸽子轻盈地落在画楼西面的檐铃上,青翅扑拉拉敲击着铃壁,那铃铛便摇晃起来,如珠落玉盘,脆生生地响。
一袭墨袍裹了挺拔瘦削的男人静静立于檐下,听得这铃声,便抬起头来,伸手招呼鸽子飞下来,落到他腕上。随意喂了几粒玉米,接着伸手取下拴在鸽子红爪之上的竹管,捻出二指宽的纸条细细读了,面色一沉,也不言语,转身盯牢了楼内软椅上坐着的年轻公子,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
公子一身白衣莹如皎月,乌发如泉,自脑后盘了一个发髻,用嵌八宝紫金发箍束得整整齐齐,多余的发丝便从肩头垂落下来,柔柔亮亮,无端地竟叫人再移不开眼睛。眉目如画,睫羽低垂,唇角微微上扬,便叫这天地都失色了。明明是极素淡的一个人,一颦一笑偏蕴藉了万种风情,分明便是雪肤花貌,倾国倾城,偏又不失男儿气质,疏雅俊朗。但见这白衣公子悠然翻过几上闲置的净瓷素盏,满上一杯茶,优雅地举至唇边,浅浅抿一口,复又抬头,双瞳无焦却耀如星斗,“看”向廊下立着的墨袍男子,闲闲开口:“方才听得荆兄气息不匀,略显浮躁,恕在下冒昧问一句,荆兄与在下打的第一个赌,荆兄可是输了?”
荆无隐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难平。偏生对了这人,爱他护他亦来不及,自然一丝火也不忍向他发泄,只好闷在心里,烧得骨肉都痛起来。痴痴贪看了那人半晌,挣扎许久,方才强自回过神,知他看不见,遂狠狠瞪他一眼,口里却仍是软语温言:“满楼,你随我出来也已半月有余,这期间我待你如何你自当知晓。想那陆小凤得知你失踪的时候,人尚在洛阳‘重璧台’庚字号房里,下人亲眼所见绝无花假,那时他可有想起过你?可有回头寻你的意思?我这般为你千辛万苦熬尽相思,你都未曾有丝毫回应,怎的一个陆小凤,便叫你如此信他不渝,如此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花满楼微笑起来,是死心塌地了吧,也许根本不是两个多月之前,而是从更早的时候,在早已不可考据的遥远过去,自己就已经对他情根深种,死心塌地。怪只怪自己太习惯于守候,总想着等那人自己洞彻了心思,便会在某一天自窗口跃进百花楼,与自己不期而遇。这一遭变故,是不是就为了惩罚自己,不懂主动,错失了良机?
微笑着摇头,重又转向荆无隐的方向,缓缓开口:“荆兄,我相信你是真心待我,然花满楼一颗心只得拳头大小,早已全被他填满,又如何分得出去?荆兄方才为我不平,说他玩乐之时不曾想起我,这话却是作不得数的。我与他相识二十余年,无论他去哪里,认识了谁,只要不曾与我同去,他回来总会事无巨细讲与我听。无论是秦楼楚馆,沙山月泉,还是边关大漠,霜冷长河,一桩桩一件件,便像说故事一般动人。他酝酿了一路,就是要回来让我知晓,他很好,要我宽心。是,他是风流,却并非谁都见过他痴儿一般的眷眷情长。这种风流中独有的深情悉数给了在下,试问在下如何能不以全心相报于他?我反而恨自己太迟疑,未能早一点助他看清自己心意,方才有了这一番波折,或许,倒也是转机。”
怔怔望着那玉面上漾出的笑意,含了自己心驰神往的甜蜜深情,却只为那一人。荆无隐默默叹道,陆小凤,你果然十世修来的好福气,能让这人如此待你。然而未到终了,胜负总还未确定,现下他人在我这里,我便还有机会。未来,我不会轻易放手。
(七)(上)
向东去的官道上,有一家茶寮。
靠官道一侧搭了草棚,草棚下排开四五张桌子,连同条凳俱是干干净净。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是后厨,木梁搭的架子上铺了厚实的茅草,四壁抹了层灰泥,门开在向阳面的官道一边,青布门帘被高高挑起,送茶水饭食的小二哥便托了托盘自门内出来,穿花绕树般在几张桌子间狭窄的空隙里熟练游走。
时值正午,茶寮里客人渐渐多起来。这一段官道上方圆二十里之内只这一间茶寮,因而每到打尖的时候,这里的生意总是格外地好。渐渐地,两个小二哥便有些忙不过来了,不得不两只手各托一个大盘,两肘并拢,其上再架一个,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翼翼将茶饭送到各个桌上。
个头稍高的一位小二哥此刻双眼紧紧正盯了手上的茶饭,同时脚下不停,一壁向左边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挪过去。好容易挪到近前,正要放下手中饭菜,脚下忽地一滑,情急之下只得张开双臂以维持平衡,却忘记了肘间架着的托盘,便眼睁睁看着那托盘离了双臂直直坠下,眨眼间便要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下意识地就要闭上双眼。
眼底忽地闪过一抹蓝影,下一刻,预料之中的脆响并未如约而至,那托盘在离地寸许的高度忽地停了,一只手从底部将其稳稳接住,递到桌面上。盘中的蜜汁糟鸡兀自冒着热气,那蜜汁黏黏稠稠溢到了盘边,却自始至终未曾滴下一滴。
小二哥半晌愣在一旁,怔怔望了那盘糟鸡出神。直到身旁一声清咳,方才抬眼,冷不防却又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目,凤目里闪烁的神光立刻吸引了他的眼,一时间竟挪不开步子,生生钉在当场。他听得那人开口,声音里带了三分戏谑笑意:“小二哥,上菜可马虎不得,下次再摔了,未必再有人似我这般好心助你。”
那小二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头一遭见到这等风采卓然,又身手敏捷的客人,不觉大为叹服,赶忙躬身行礼,向那蓝衣人道谢。不成想一旁又窜出个小个子来,看也未看他一眼,拽了蓝衣人的衣袖便往方才那桌子边坐下去,一边口里念叨:“哎呀陆小鸡,闲事你也管得太碎了些,些许小事,你不出手,自是有旁人来帮忙的。你昨晚酝酿了一晚上,今日可曾已酝酿好怎么跟我说了?究竟你那小楼写的六个字是何含义?咱们眼见走了一天的路,你只说向东,又不告诉我究竟去哪里,当你司空爷爷好糊弄么?”
陆小凤也不介意,任由他拉过去坐了,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小楼七岁的时候盲了双眼,一场大病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司空摘星一怔,却不似往日急急开口,只沉默地听他说下去。陆小凤从未在他们这班朋友面前提过花满楼当年盲眼的情形,众人也只当天长日久,他与花满楼皆不在意了,便都不曾刻意回避,却也无人深究。未料到今日陆小凤竟主动提起这话头,当下便有预感,今时今日,他又要渗入这二人不为人知的一段过往。花满楼的这件事,他自己或许已然释怀,然而看眼前情形,这陆小鸡却是一时半刻也未曾忘记当年旧事。花满楼啊花满楼,你果然是这小鸡眉间心上唯一的破绽。
陆小凤似是努力回忆着往事,片刻之后,幽幽开口:“当时是六扇门的神医叶星士亲自诊的脉下的针,二十四味药熬成浓黑的汤汁,小楼连着吃了一月有余,却功效全无,逼得叶星士一月之内清减了十数斤,脸颊都凹下去。我眼睁睁看着小楼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