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望了画屏久无言语,状似无意,微抬起右手,抚上那填了金砂的细致色泽,顺着工笔细描的边沿一路抚下去,俄而顿住,似是被金漆的浮花刺痛了指尖,瑟缩一下,继而又攀上去,微凉手掌包覆了再难言传的感怀震撼,在斑斓五色间细细游移。
一旁久候的司空摘星见他如此,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灵犀灵犀,当旁人尚未窥破门径之时,陆小凤与花满楼一早便已悟了个通透雪亮。无论他二人今生是爱人情侣,抑或朋友兄弟,这两盏菩提心灯下,自始至终都照不见第三人。
魏子云却不晓得个中曲折,见陆小凤对了画屏不发一言,身为朋友,未免替他心急,却碍于那特殊情由不好明白插手。心下微叹了口气,单手搭上陆小凤臂膀,魏子云沉声开口:“怎么样,陆小凤?你平日里推理侦断智计百出,此次事关花公子,想必你当是又添几分谨慎的,细查下来,可有眉目?”
陆小凤恍若未闻,一径又出神许久,方才回头望向身旁二人,开口道:“这面泥金彩画屏所绘之景,是宋时杭州浙漕马中玉送别苏轼离任的饯行宴。四年前我因调查大内珍宝翡翠玉兰失窃一案,曾与小楼到过这金陵府地。早听得此处有凤凰台依山傍水,人杰地灵,那案子一了,我便拉了小楼直奔凤凰楼而来。我瞧着楼内画屏姹紫嫣红甚是精彩,惦着他看不见,便一扇一扇细细说与他听。无奈屏上所绘多为古籍典故,我知之甚少,描述半天,只能将图案形貌描述个一鳞半爪,到头来反是小楼听我所述,将个中典故逸闻一一道来,甚至将我忽略的细节推测而出,竟是看得比我还要明白几分。”言至此处,陆小凤欣然抬眸,望向楼外碧水连天。忧劳挂心亦压不住的自豪欢悦点点溢满他一张俊颜,少时竟似汇聚了流光,穿云破月,将接连几日阴霾尽扫。身旁二人恍然觉得,他又是那个纵横寰宇的陆小凤了,凤舞九天,起落之处众皆臣服。
不觉心头一松,尚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三人相视而笑,陆小凤接着说道:“按旧朝风俗,此一饯别之宴本无甚新意,当是那时寻常礼节而已。然而小楼曾告诉我,这饯行宴之所以出彩,纯是因了苏轼与马中玉二位文人席间对酬相和所做的两阙词,马中玉以一词相赠,苏轼化景入词,亦回之一阕。同样的词牌,因苏轼一片慧性禅心而更压一筹,全词禅意深远,耐人寻味。”
《玉楼春?次马中玉韵》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随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魏子云听罢他言语,只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知心思转去哪里。司空摘星则有些恍然大悟了,扯了陆小凤衣袖道:“陆小鸡,这回我可是听明白了。你方才念与我们听的这歌儿,不是有一句‘明朝归路下塘西’么?料想这必是花满楼留下的暗记了。说来这塘西,像是在杭城附近,想不到咱们绕这许多路,总归是又绕回花满楼那百花楼近前去了啊。”
陆小凤忽而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含糊地点着头,微眯起凤目,神色带了三分疑云,七分筹谋,竟与他平日里缉凶断案一般无二。司空摘星乍见他这般眉目,不由愣了一愣。心头疑惑尚未出口,便听得他朗声说道:“不对。”
陆小凤自某处收回目光,再次扬声开口:“不对。”一双凤眼耀如星海,含了似笑非笑的神光,却是牢牢定在魏子云身上:“小楼这一路,所留线索无不曲折隐晦,多数甚至是仅我二人方得知晓的红尘过往。他心思本来极为周密,情知他这一走,花家必会设法找到我去寻他回来。这路上的一地一地,分明便是小楼单为我存留的一脉通幽曲径,他是在等,等我猜透了全部谜团,等一个与我携手共游的契机。所以,”语气稍住,又道,“他必是为了什么缘由有求于人,此事便被那人拿来当做筹码,令他不得不与其走这一遭。”
一声冷哼,陆小凤话锋愈转愈急,不容得旁人喘息,便又开口:“而且我推断,这条件里,必还有他不得明白传话于我告知去向这一条。至于是否还有其他不得而知,只好见了他之后再作计较。”
话音陡然而落,陆小凤紧盯了魏子云方正面貌,问道:“我说得可有错处,魏大总管?”
司空摘星顿时大惊:“魏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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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第九章居然字数超过了预期,不得已又分成三段了,大家多包涵哈。拍砖的筒子们,稍微轻一点……
(九)(下)
魏子云似早有所悟,只微微一笑,抬眸看向陆小凤。见他凤目冷冽,眸光如剑,情知这个江湖朋友如今对自己是添了几分戒备的,颊边的笑容便扯出一丝失落,淡淡凝在那里,不深,却是如影随形。
庙堂江湖两殊途,与他这个朋友,终究隔了嫌隙。
自己岂非一早便知晓,此番牵连了花满楼,对面那人,无论如何不会放手。
司空摘星立在二人当中,望着二人一个冷冽,一个淡然,偏偏僵在原地两不开口,心下疑云更甚,微挑了眉峰,头一个打破僵局:“我说陆小鸡,魏子云一向待你不错,你们也算多年老友,当是存了信义的。他又怎会无故带走花满楼?你倒是讲个来龙去脉出来,莫要冤枉了人家。无论怎样,他总是官府的人,你如此一说,便是诬他与花满楼失踪一事有关了,这分明便要将你二人多年情谊悬于一线,若讲不出证据,一味妄自揣测,怨不得他到时以官家身份硬要拿你,再不顾惜朋友之义!”
陆小凤并不答话,只静静望定了魏子云,少时,方才开口:“我信你。”
含笑颜面终于动容,如三春暖阳破冰而出,魏子云凝在眼底的一丝寒霜尽数化去,再扬眉已然盈满了暖意。静了片刻,悠然开口:“我怎的便漏了破绽?”
收了冷然面容,剑眉星目蕴了狡黠精光,陆小凤缓缓开口,语气里掩不去的戏谑笑意:“魏子云,自你御前听封,做了这侍卫总领,可曾有半日的时辰真正是轻松随意?合该你命里多劳碌,武功不错偏又效命于帝王之家,自是比不得常人。方才你提到花满楼与他身边的那人,神色分明便是十成十的讳莫如深。况且,”故意顿了顿,“魏大总管,左右近来是宇内太平,无需你查案四处奔波,你本应伴驾御前守卫如常,皇上是何时准了你的假期,你方有这闲情逸致离了京城远赴千里,一览金陵如画美景?”
魏子云一怔,不由心下叹息。遇上这人,明摆便是避无可避,多年相识加上聪明绝顶的七窍心思,竟连这小小缺口都让他寻了去,自己怎的能不输了这一阵?
情知再瞒下去已全无意义,何况以陆小凤手段,怕是早已猜出七八分来。当下不再迟疑,对了陆小凤坦然开口:“原是这样。陆小凤果如从前犀利敏锐,无怪乎花七公子一路笃定,对你深信不疑。”
略一思索,又再言道:“如你所想,两月之前,皇上宣我入宫,要我走这一趟,个中情由自然全数讲与我知晓。陆小凤,恕我官职在身不便多言,花七公子身旁那人,想必你已心中有数。我一路全以暗卫身份近身相随,仅到这金陵地面方才明里与他二人相遇,花七公子闻声辨位冠绝(天)下,开始我便自知瞒不住他。然七公子并未将我相随之事告知……另一位,因而,这另一人应是对我毫无察觉,自然不会刻意隐瞒行迹。魏子云在此便与你交个底,他对花七公子绝无半点辱没之意,始终敬他重他,一路走来,虽形影相随,那人对花七公子行为举止,却当真无分毫愈矩越礼,这一点你且放心,信我便是。”
陆小凤含笑回他:“自然信你。”
逐渐敛了笑容,魏子云三度开口:“陆小凤,你我多年之前相识于江湖,朋友情谊本与庙堂无关。听你方才一番言辞,便知你已猜透花七公子所留真正线索,然如今魏某既食朝廷俸禄,碍于身份,除去替七公子传个话,便再不能助你分毫。此去不比往常,前路或有柳暗花明,终还是藏了危机。魏某言尽于此,只望陆大侠好生珍重。”定定看着陆小凤,眸中一片澄明坦荡,明明白白便是关切忧心。
陆大侠?这称呼……陆小凤暗自揣度这般非同寻常的郑重之下隐匿的忧虑,老友用意此时已看个分明。当下亦收了戏谑心思,一手搭上魏子云肩头,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道:“我们是朋友,你该信我的运气。”心下暗存了思量,百转千回。一生挚爱因了这机缘巧合就此远离,莫说运气,纵是全(天)下与我为难,也休想我有半分回头。
小楼……陆小凤不是寡断之人,即认定了你,便要许你一个此生唯一。
司空摘星耳边听得二人你来我往,话里话外机锋不断,当下更觉疑惑,不禁插话道:“你二人这是何意?方才还针锋相对得厉害,转念便兄弟情深起来。陆小凤,方才你说我猜得不对,难不成这画屏里另有玄机?”
司空摘星话一出口,陆小凤眉梢便得意起来,四条眉毛精神奕奕,含了笃定神情朗声开口:“小楼他,绝不会去塘西。”眉眼含笑,一张俊颜渐渐醺然如醉,染了丝缕般绵长的深情,心海中那年的良辰四下绽放,璀璨一如烟花虹霓。
良辰,良辰,只道如此,便是良辰。几千里山水金陵妖娆风景,比不得他温文儒雅一片寸心。亏了他淡定耐性,将这画屏典故娓娓道来,唇齿开合间国士风骨,锦绣传奇便都化入这凤凰楼外春风十里,含珠吐玉,迷了人眼,醉了人心。忽而是自己语带一缕狡黠笑意,对着他许了佳期:“不见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