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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个软弱性子,因着幼年坎坷,一度甚至在登基为帝之后,面对陛下百官犹会口吃,于奏请上往往只简单答“可”或“否”;便是现在,别看他仿佛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却也不过是被逼得几近退无可退之后的爆发,内里照样还是个要到永宁宫万贵妃怀里头,才能安生的胆小鬼儿……
可这胆子再小吧,皇帝总还是皇帝,尤其现在还是个只比草木皆兵好那么点儿的皇帝,那御史们不劝谏时皇帝还要有些犹豫,恐怕这新政令实行得太仓促是否不好;但现在好些个御史跳将出来,又好死不死很有那么几个是皇帝掌握了、与德王朱见潾兄弟很有些儿暗地里联系的,皇帝能不多转两下脑筋?能不想想这些人是不是故意要他朝令夕改颜面扫地?能不想想是不是这政令坚持下去真的有堪比尧舜之功,德王才看不得、忍不住地跳出来了?
自从发现连亲娘都靠不住之后,皇帝遇事每每要多想三分,这一想多了,便也难得坚定一回。当然也可能是姚夔王恕一干老臣,虽没摆明车马支持皇帝给工匠之流封爵的政令,却也不支持那一派御史因噎废食的建议,朝廷上一时还是“虽是溯源上艰难些,难免剽窃之事,但治本于农,若能因匠巧之事使农事多得几分便宜,也确实是功在千秋。虽需缓缓图之,却也不该尽数推翻”的说法更占上风,皇帝方才能坚持得住……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坚持住了,唐悠竹也省了许多功夫,便有心琢磨着如何把宫中高高供奉起来的那些个嘉禾,给弄出来研究改良稻种。
天地造化多神奇,在袁老之前,世间肯定也偶然出现过极好的稻种,而且必然不只一次,只不过古人对于天地十分敬畏,遇上也只当是祥瑞呈与君上,却没有什么用之作为研究改良稻种的心思。
唐悠竹之前也没想起来,只是偶然见了那供奉起来的嘉禾,谷粒饱满得后世都不多见,偏偏只被晒干了供奉起来当祥瑞炫耀——可除了最开始进献时外,皇帝哪儿会想起来多看它一眼?也就是几个小内侍辛苦照料着,不时拿出来晒晒太阳!
唐悠竹自然见不得如此暴殄天物,心里早琢磨上了,此时得了空,可不就该想着新折腾吗?
仰面躺在竹榻上,左腿勾着右腿——大约是想勾个二郎腿之类的,但很可惜的,哪怕唐悠竹因着苦夏,下巴很有从三层往两层递减的趋势,那西瓜肚也快成了冬瓜肚,但胖腿儿肥肚皮的,想勾个二郎腿还是太高难度了,只能勉强够到小腿肚。配合着唐悠竹只身着小褂、嘴叼草茎儿的模样,嗯,怎么看怎么透着几分猥琐来。
雨化田正为监控各地、尽量防止剽窃事件的再次发生,而忙得晕头转向,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这么富有生活气息的一幕,嘴角一抽,一把将那草茎扯出来,和垫着手的帕子一起随手扔掉,冷哼:“看来殿下的礼仪还真是要好好学学了!”
唐悠竹砸吧一下嘴里头咬断下来的一小截草茎,索性一口吞下了,又赶紧翻身滚起来,憨笑着去拉雨化田的手:“酥酥回来了!酥酥热坏了吧?赶紧喝口奶油梨汁缓缓……对了,今儿的荔枝膏味道也不错……”
雨化田嫌弃地又掏出一块手帕擦去手上沾到的汗渍:“就这么赖在竹榻上,还能赖出一身汗!”又问韦兴:“怎么不打水来给殿下擦擦?”
韦兴躬着身不敢说话,唐悠竹嘿嘿笑着扑住雨化田又要扔掉的手帕,马马虎虎擦掉掌心的汗:“今儿已经擦过两回啦!反正老擦老有汗,我的汗味又不难闻……”说着还歪着脖子要往腋下嗅嗅,理所当然地,被肥肉膈着,胖歪脖子树只能嗅到自己的小肩膀,但这不妨碍唐悠竹一脸陶醉的:“还有香喷喷的奶味儿呢!索性就省点儿水啦!”
雨化田看得嘴角直抽,闻自己的汗味都能闻得那么陶醉,恶不恶心啊这脏娃娃!再看他拿着自己要扔掉的帕子擦了掌心擦手臂,擦了手臂擦脖子,那帕子都给汗水浸透了还要往脸上继续擦的邋遢样,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条新的帕子给他,嘴里少不得嫌弃几句,却没再提让学礼仪的事儿来。
就是回头上冰碗的小内侍不懂事,奶油梨汁给他一小碗,倒给了唐悠竹奶油都比梨汁多许多的一盏子,雨化田一开始也仿佛没发现,等唐悠竹窃笑着喝掉差不多半盏之后,才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剩下的夺过来,递给刚好进来回话的陈准。
陈准当着唐悠竹那哀怨的眼光,压力山大地将盏中冰饮一饮而尽,嗯,虽然小主子的眼光委实哀怨了点,但为了小主子的身体自我牺牲也是做奴婢的本分,特别是有边上韦兴儿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佐料,感觉真是好极了!
一开始陈准还以为要在雨化田和万贵妃这些个豺狼手中护住小主子,该是个随时准备流血又流泪的要命活计,不想雨化田虽态度随意,却没蓄谋着要把小主子当猪养,陈准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着,这忠义郡王虽说也没如何督促小主子学习各种文韬武略,但该教导的也从来不含糊;而万贵妃更是稀罕得很,东宫该打点的都给打点得十分周到,偶尔遇上老太后病中发晕出乱命,还会帮着解围一二——若非陈准亲自搜集过这位永宁宫殿下对皇子皇女下手的证据,真心不敢相信这位会天天备着温度正好的甜羹、等着小主子去吃的殿下,居然是整得陛下膝下荒凉的罪魁祸首!
这几个月来,东宫小主子的生活安稳得不可思议,就算和韦兴偶有摩擦,陈准也不得不承认,这东宫的日子是他入宫以来,甚至有生以来,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候。
可树欲静风且不止,人在宫中,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安逸?
陈准很快就发现,所谓安逸,不过是因为山中有虎狼,鼠辈不敢出罢了。
七月初,雨化田初步整合出以西厂联合锦衣卫各处监控贪官污吏并剽窃不法事的大致实施细则,于皇帝处通过后,不顾皇帝情真真意切切的“王弟年幼,外出奔波辛苦,不若坐镇京中,只管派出亲信人手,令其快马报之于你即可”的建议,坚持离京。
唐悠竹眼底含着两泡泪花儿:“酥酥,你真不要糖糖了么?”
雨化田其实也不十分放心得下他,奈何剽窃案的事发因由不只看着那些,另派人手,不拘是当下的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或者是东厂督主万喻楼,都不是能让他甘心分出权柄的人;而西厂下属,马进良忠心却莽撞,谭鲁子周到却偶尔慎微过度,继学勇眼尖鼻子灵但武功差胆子又有限……
细数下来,雨督主十分悲哀地发现没有一个是真能交托重任的。
巧极了,唐悠竹在永宁宫遇上恰好也进来和万贵妃请安的万喜父子时,看着牛牛周岁余了还不会爬,硬是将他哄到毯子上,用铃铛儿骗他走路期间,牛牛略滚一圈,旁边奶娘嬷嬷就急巴巴要过去抱着哄着,结果唐悠竹随口呵斥的话就是:
“这毯子最软不过的,孤没事都想滚两圈呢!牛牛哪里真会摔着?没见永宁宫殿下和万大人都没着忙吗?这小孩子本来就该让他跌跌撞撞着自己学走路,软软的连疼都没感觉着,你们就这样慌里慌张的,是故意想把牛牛养成小鹌鹑吗?我大明的子弟若都是这样鹌鹑性子,又如何抵御北方的鞑靼、东边的倭寇、南边儿看似安分其实也各有主意的属国?”
几句话就给人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唐悠竹说完却不管吓得跪下直磕头的一干人,扑过去和万贵妃姐弟胡搅蛮缠,又是指责万喜:“你肯定是因为有了亲生的娃娃、就故意要把牛牛养废了,坏人!”又缠着万贵妃:“如果牛牛没人要了,万母妃就帮孤把牛牛接到东宫作伴好不好?孤封他做清纪郎,让他和孤一起听姚赞善讲故事、一起和酥酥学骑射!”
——总之各种让万贵妃姐弟俩哭笑不得又若有所思的发言就不一一细述了,其中让雨化田记在心底的一句话却是:
——“这小孩子本来就该让他跌跌撞撞着自己学走路”!
雨化田会跟着住到东宫里头,莫过于“不放心”三字,然而这肉墩子虽然各种短肥圆、脏丑怪,这句话却是真没说错。
此前数代积累,大明当前固然是国力强盛,但外有鞑靼倭寇、豺狼环视,内有旱涝天灾、贪酷腐败,一个被护得太好的天子,可扛不住。
况且雨化田也不愿做又一个万贞儿,虽然护得一个天子出来,也确实得天子信赖爱重无双,却被栓死在京中,半步不得稍离。
雨化田的目标,可是在战场上。
男儿本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岂能为一稚子,耽留宫闱?
——本座才没有担心万一还是挣不开英年早逝的命运,留下被护习惯了的丑娃娃孤苦无依呢!
——本座只是要成就自己的大志,趁着还能多少看顾着磨砺磨砺丑娃娃神马的,绝对只是顺便之又顺便!
督主大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征途,留下一个据说是要让他学着保护自己、其实却是从近身服侍的何鼎蒋琮到主管东宫事务的韦兴陈准,从周太后宫的掌宫太监梁志到万贵妃身边最是亲信的尚宫莫氏……就算不是雨化田的自己人,也是他几番调查过,便是不会赔上身家性命护着唐悠竹,也起码没胆子害他的堡垒。
但长城都被攻破了许多回,雨化田把一大块散发着甜美气息的糖糖放在鼠蚁群里,就算外头密密麻麻铺上许多荆棘,也总免不了有不怕死突破进来的家伙。
七月十五中元节,难得老天自六月底就又开始三不五时地下起雨来,御花园里头几处前些日子几乎干涸的景观湖水也恢复了原先潋滟模样,正好便宜了近来不知为何,连奶油鸡蛋点心都各种吃不出滋味的唐悠竹,纠集起一干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