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幼子夭折、又恰巧换了你去的事情,也只得那被留下来的下属知道,他先是不敢和平安贱妇坦白,后来又来不及说明就死了……
那时候你也该七八岁了吧?想来是有点儿印象的。”
风里刀给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他幼年父母亡故之后不久就忽然出现的新邻居,原不只平安嬷嬷一家,只是另一家只得一个孤老头子,又确实是在他七岁半上头就忽然逝世,死前也确实让人喊了平安嬷嬷去,仿佛很有话说的样子,只是不等平安嬷嬷去到,他就没了气息……
这么一想起来,风里刀对雨化田的话又信了三分,只是到底还有一分犹疑,雨化田也干脆,直接一挥手,素慧容亲自捧着瓷碗、银针等物上来,雨化田不发一言,直接刺穿手指挤出几滴血,风里刀见状也如法炮制,果然那几滴血在碗中滚动几下,便彻底融到一起。
风里刀行走江湖多年,虽也听说过那样明明是至亲骨血、却血滴不融,又或者明明毫不相干、却滴血即融的奇事,但这样又巴巴儿哄他、又刚刚好一滴即融的巧合,到底不可能——何况模样原就那般相似,这滴血认亲,原不过是让自己越发安心罢了。
再无疑虑,风里刀纳头便拜:“兄长大人,这些年苦了你了!”
雨化田用力闭上眼睛,不曾流露悲色,但自有一种仿佛要强力抑制才能忍得下去的真情在,风里刀和他的小伙伴们都被这样隐忍的亲王殿下给感动得泪流满面。
如此,忠义亲王多了个伯爷弟弟,风里刀的小伙伴们多了个伯爷竹马,西厂的情报网多了一个来源,西北边镇顾少棠干活儿都更努力了——当然到底是不是有雨化田传话给她说是“谨遵先母遗命,忠慎侯府侯夫人之位当虚位待卿三载,盼卿早日立功归来”的缘故在……
咳咳,顾大当家十分冷酷鄙夷地告诉你:她才不屑于给一个侯夫人拘束住!
只是顾大当家这么说的同时却又一天三遍确认京中没有给忠慎侯赏赐侍妾通房什么的才能安心多吃一碗饭的事情,顾大当家的马仔们才不会告诉你哩!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事情算是皆大欢喜热闹无比地落幕了。
虽然风里刀站在热热闹闹大建设中的御赐侯府前,总还觉得是在做梦。
可自从十五岁之后,他就常常觉得生活就是一个荒谬至极的梦:
他从一个身世悲惨却也平凡的汉家良民,一下子变成了那反叛朝廷的蛮族之后,虽然平安嬷嬷一直和他说纪家土官反叛是如何如何的纯粹为了族人好、为着给族人谋取福利才拼了身家性命,他也知道汉人朝廷对待南边各族不见得十分公平——
但争取公平对待的法子有很多,为什么偏偏就他家爹娘是拿鸡蛋去碰石头的傻蛋?明明他风里刀自己,是个贪财也顾惜小命的谨慎人,怎么就偏生儿摊上那样的爹娘?
最要命的是,他十五岁生日那天还特特去祭祀的爹娘,却是死在他亲生爹娘的命令之下!就为了他们纪家不绝嗣,倒要拿汪家的子嗣去填!汪家爹娘不肯,便索性杀人灭口了!
在他十五岁前,汪家爹娘才是他的爹娘啊!虽然顾家彪悍小青梅一说起来就流口水的阿娘芝麻糖他完全不记得滋味、虽然几个族叔每常提起的他爹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地去看花灯的事情他也全没有印象……可这两位,才是他幼年时怀念过无数次的爹娘啊!
结果!结果!!
却是这般!
何其可笑的一场梦!
一边的平安嬷嬷总还催促着他整顿蛮族势力、再造纪家辉煌,风里刀嘿嘿哈哈地敷衍着,其实心里各种挠墙!
这事儿闹的,他后来再遇上清明中元那样的祭祀日子,都很悲摧的好么?一个是据说生身却全无印象的,坟头都找不到的事实还一再提醒他自身乃是罪人之后、且还是庇护了他十余年的汪家爹娘仇人之后的现实;另一边虽然也是音容全不记得、却好歹这十余年间一直听村人念叨还挺有代入感,结果忽然发现,那个幼年时有“阿父常背着去集市”、“仗着阿娘做的芝麻糖极好吃,常常要馋着小伙伴们”的幸福小子,居然不是自个儿——自己却是害了那小子、更害了那阿父阿娘的仇人之后!
风里刀好些年了,虽总还是不舍得不回去祭祀汪家爹娘,却每次都尴尬得只差没先在脸上蒙个面具好么!
——实在是无颜以对啊!
现在好了,汪家爹娘还是亲爹娘,那纪家死不要脸的虽白赚了他好些年的祭祀,其实和他却没什么关系——哦,也不全没关系,还是自家杀父杀母害兄长的仇人来着……
不过……
风里刀想起雨化田和他说的那个秘密,便觉得便宜他们点儿香火也没什么,毕竟纪家女儿生的太子殿下,却被他亲哥忽悠成他们汪家的大外孙,这阿父阿娘的国公爵、自己个儿的伯爵位,可都是靠了这个大外甥才得来的!纪家枉自算计,最终却连亲外孙儿都不信他们才是正经儿外家的下场!
真真儿是恶有恶报啊!
风里刀一想起这事儿就乐得要哼唱几遍“人亏天不亏,世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又高兴他哥连这样要紧的秘密都不瞒他显然是真没因着这些年的苦难分离与他见外、又高兴能看到那龙门客栈外头捉弄得他十分狼狈的胖小子被忽悠得找不着北犹不自知……
诸般欢欣之下,对于平安嬷嬷的死也就只剩下点儿淡淡的遗憾,与他兄长讨了情儿,得以将尸骨捡回,待来日带回汪家村种在她们家的田垄上头也就罢了,总是高兴多了个亲哥、又白得了个大侄儿的喜悦多些。
就是顾少棠……
在分享了雨化田“忽悠”大侄儿的大秘密之后,风里刀对这个亲哥的信任虽还没有满值,但雨化田用一脸怀念又没有丝毫遗憾私情的模样去说起:
“……那时候因为你身体更好些,阿父阿娘就多把你放在山里头养着,但也不是没有偷偷把你接回来、让你假作是我出去村里头逛着的时候……不过多要是冬天,因为那时候我穿得多、你却能穿少起码一件夹袄,外头看着倒差不多圆胖,虽身量有高低,但外人只当是靴子底部厚实不同的缘故,也不会多想……
我身子弱,顾家丫头精力却恁般好,大冬天的堆雪人团雪球的整日介胡闹……我是陪不了她玩那些,你却喜欢得很……有次她把我当成你了,塞了好大一个雪球到我衣领子里头,害我得了好大一场风寒……
后来你就跑去教训她,团了许多雪球砸得她满头满脸的雪花……她倒是不记仇,身子骨又好,也没病,又还爱缠着你玩……你怕她再认错了把我闹病,就哄她说‘如果你乖,长大了就让你做我汪家媳妇’……
后来阿娘听说了,还真的和顾家婶子提过,还换了庚帖,只是上头的时辰、姓名都是用的你的……”
——风里刀也知道那庚帖上是“汪植”二字,原先还以为是哪里出错,却原来兄长确实名“直”、而“植”却是自己。
——原来那男人婆虽然自小就笨,连自己和兄长都不曾分清,但关系好到能滚做一团、又还正经儿订了亲的,却一直都是自己,而不是兄长。
风里刀那是真松了一口大气,觉得自己人生虽跌沓起伏,好在十五岁后的噩梦,到了如今总还是醒了,他还是汪家子,虽然阿父阿娘不在,却有个对他很好很好的亲哥,有个阿娘生前与他定下白首盟约的男人婆青梅,还有个亲哥给忽悠来了的大侄儿……
很好很好,就算代价是要守着那个据说是给纪家余孽毒害得时不时就忘记了自己是谁、疯癫起来总还说自己是纪家女儿的“亲姐姐”,那也没啥。
看在大侄儿的份上,不就是在爹娘目前给她建座小院子嘛!不就是照看着别让她把自己折腾死嘛!反正大侄儿也说了,他这个娘脑子给毒坏了,每日只在院子里头静养就是……
风里刀真心觉得,比起一堆成日介要他反朝廷的蛮族人,多这么一个姐姐,根本不算啥!
就是少棠……
嘿嘿,虽说还要等三年……
其实阿娘的眼光真不错,那丫头虽说男人婆了点,但一定能给咱老汪家生一堆的娃娃哩,到时候兄长大人看着哪个好、想过继哪个就哪个,甚至只要确保给自己这一房留个承继香火的,就是把别的臭小子都过继了都无所谓,反正两家住得这么近,兄长大人的前程又显然更为显赫,臭小子们有兄长大人照看着,自己能省多少心、多少钱啊!
风里刀想得很美。
在纪氏竭斯底里的谩骂中,他是带着笑入睡的。
他此时是在回乡为爹娘修造坟茔的途中。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坟茔,自然该有国公的气派。
何况他哥虽还年轻,但趁着这番为爹娘修墓迁坟的时候,也该顺势办了。又宫中汪淑妃伤痛过度“没”了,在外潜逃多年的纪家女儿却忽然大彻大悟要给他爹娘守墓抄经赎罪,他亲哥大侄儿虽说也都会回去,却要沿途巡守各地吏治民生,他带着这个疯女人,忍受一些嘈杂,也是该当的。
只要想到噩梦醒来之后的美好生活,风里刀硬是在咒骂中,也能做起美梦来。
而纪氏?
纪氏其实也没受什么罪,至少物质上,无论她是纪淑妃、汪淑妃,又或者只是大彻大悟忽然冒出来要去为汪家二老抄经祈福忏悔一生的纪家女,物质上都没受什么罪。
之前在宫中病是病了些时候,但除了晕晕沉沉到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控制不住之外,其实也就是外人看着可怖,她自己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照样是吃得香睡得着。
但纪氏的心里头,却绝对不好受。
她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之前明明还好好的,儿子虽一开始被那贱人养得和她有些生疏,但这些年她小意儿殷勤,靴子荷包扇套儿的,也把他拢回来了。那天听说了那贱人与自家竟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