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好恨!”
纵然被江烟渚抱在怀中,提及江若清,江似雨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我恨她的出生为家族、为您带来耻辱,我恨她的父亲身份卑贱,我恨她从小在我面前一直不低头、眼睛里藏着无法掩饰的轻蔑,我更恨作为您的嫡亲女、江府的继承人,无论我做什么,总是比她略逊一筹,我恨我自己!”
“小雨!”
抱着看似嚣张、强势,实则脆弱无比的小女儿,江烟渚不由暗自伤心,“是我的错,从小让你活在了阴影中,只是小雨,你一定要相信,不管怎样,在母亲的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心爱的女儿,是让我最最骄傲的人。”
“母亲大人!”
江似雨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为什么当年您会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微微地皱起眉头,想了想,江若清终是开口道:“父亲,您大老远派人叫我来这,就是想让我听您念这些香艳的花间词?”
尴尬地笑了笑,半山亭中的男子转过身,举目望向亭外亭亭玉立、从容淡定的年轻女子,喟然长叹,“你确实越来越像她了!”
这是金陵城郊外一座很有名的山,因为山上有座很有名的庙,庙名金山寺。据传在数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曾做法,将一条贪恋红尘、醉心情爱的千年白蛇精镇在了寺中雷锋塔下,彼时天地变色、水翻浊浪,海水、江水、河水交汇在一起,竟漫到了金山寺外,荼毒无数生灵。而洪水退后,寺里的菩萨就变得格外灵验,特别是求姻缘者,多半能从抽取的签文中推测出自己的感情轨迹。一传十、传百,在名声越来越响、香火越来越旺的同时,寺内和尚的禅修也是日益精进、日渐高深,江溪便是慕名来此寄宿参禅的俗客。
“我就是我自己,不需要像任何人!”
顿了顿,好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过了,江若清走进亭中,为江溪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您最近身体如何?我看这里环境清幽,对您的疗养应该很有帮助。”
“老了,再折腾也就那样。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不要仗着年轻就没日没夜地操劳公务,当心累坏身子。”
看着自己女儿明显比上次相见精神大好的样子,江溪也不禁心中宽慰,“当然我的话现在你也就听听,有人说的话只怕你更在意吧?”
“父亲!”
略表抗议地喊了一声,江若清却没有否认。环顾四周这蓝天绿树、鸟鸣山幽的,小川,你现在在做什么?也会像我惦记着你一样时时惦记着我吗?”
自己女儿神态中那一抹羞怯与欢喜,江溪自然很熟悉,只是想起昨日江烟渚突然来找自己交代的事,纵然会打破眼下这种父女相谈甚欢的氛围,江溪也不得不开口。
“听说你这次回来是调查小雨的?”
脸上的笑容凝住,放下已至唇边的竹制茶杯,江若清抬头,很认真的道:“父亲大人,这事您能不问吗?”
“可是……”
自己女儿的隐忍江溪绝对不会忽略,但那个人也不是说放下就能轻易放下的,年少的爱情,总是那么刻骨铭心,让人无法随便淡忘。
“她毕竟是你母亲的女儿,是你的妹妹!”
“那江似雨又何尝把我当做姐姐,江烟渚又何尝将您视为丈夫?我的事,我不介意,但您的事,我绝不会罢休。此次我是奉圣旨下江南,若是她们没有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何必怕我来查?父亲,我知道您现在还记挂着她、时时想着她,只是倾尽一生去护她,她会领情吗?大周官居一品的吏部尚书,会需要您去保护?”
“若清!”江溪攥紧衣摆,指节突出,“真的没有两全之法?”
江若清摇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想违抗。”
“陛下许了你什么?”
“不管她许我什么,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无非是为我抱不平,若是我不恨,我从来就不恨呢?”
“我替您恨!我不要她们死、她们残,只要江烟渚明媒正娶将您娶进门,在江家族谱上添上您的名字,注明不是奴仆、不是玩伴,而是堂堂正正的丈夫,有权利得到她的尊重与爱护。”
“若清!”
江溪颓然摇首,“你这是羞辱,是比送命更厉害的羞辱,她们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那我就自己来!”一起身抖去风吹枯叶,江若清颔首,“您好好保重,有时间我会再来看您的。”
静静注视着女儿背影消失在林间,江溪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二十八年前那女子用剑指着自己的怒容。
“你竟敢对我下药?一夕风流,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烟渚,烟渚!”
江溪叫得很轻,却很痛苦,“为什么我对你会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明知道你会因此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我却还是不肯罢休,甘之如饴?”
春天的哀愁
睡梦中
“你竟敢对我下药?一夕风流,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清醒后,不顾身体尤有余欢后的痛楚,震怒的女子拔出随身佩剑,一抬手架在了男子颈畔,“说,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是我情难自禁!”
男子秀美、文弱,失之阴柔的脸却让绝大多数女人都心生嫉妒,此刻虽被剑逼着,一贯温柔体贴甚至懦弱的他却直接迎上了女子愤怒的目光。
“你若真恨,就杀了我,我绝不会怨你,但我也绝不后悔!”
“不后悔,你凭什么不后悔?”
嘴角带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女子怒极反笑,“我不会杀你,杀了你,简直脏了我的手,但我也保证你以后的生活将过得生不如死,这就是你一个卑贱的人竟敢胆大妄为的代价!”
“江烟渚!”
“住口!”
女子用剑挑起男子下巴,稍一用力,雪白的剑刃上便滚落数颗血珠,“记住,你永远要叫我大人!”
睡梦中的江烟渚翻了个身,细长的眉毛紧锁着,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三天三夜跪在府门口,秦溪,你是想让整个金陵城的都看我江府的笑话吗?”台阶上,女子冷淡的神情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烟渚,听说你怀孕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把孩子打掉?”
地下的男子憔悴、虚弱,三天三夜跪在积雪大风中已使他一时无法起身,他只能仰着头,注视着台阶上的华衣女子,凹陷的眼眶中却是两团火在烧。
“凭什么?”
“这也是你的骨肉,母子连心,纵然你有多么看不起我,可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就这么狠心?”
“生下来,才是对他狠心。高门望族,你知道他以后将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又会面对多少冷嘲热讽?”
“那你把他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你?”
女子冷笑,“你自己还要仰仗他人鼻息,交给你,从小生活在花街柳巷,耳濡目染,你希望他长大后变成什么样?”
“只当是给我留一个念想!”
男子叩首,面带绝望,灰白的额头在雪地上磕出点点血渍,“江大人,我求你!”
我求你!
“啊!”
江烟渚在自己的梦中被惊醒,坐起身,任被子滑落,转头看向窗外日正当午、阳光明媚,尚未回过神,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继而江似雨推开门冲了进来。
“母亲,找到江澈了!”
“在哪?”
“在江若清、唐知宁下住的官舍里,江若清一大早就出城去了,现在动手正合适。”
“好!”江烟渚点头,“你去办吧,把上次派去杀江澈的人也一并派去,回来后全部灭口。”
“是。”
“小雨!”
突然喊住自己小女儿,见对方脸上一脸疑问,江烟渚突然觉得很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没事,你去吧!”
待门被带关,室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再也无法安然午睡的江烟渚躺下,睁着眼睛回想着刚才的那个梦,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像东流。
叶辋川这几天很烦恼,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吃不下、睡不着,做什么都感觉没意思。本来三年一次的宫女选秀曾经是她最期盼的事,她可以仗着天子近臣的身份在毓秀宫中尽情地晃,大大方方地欣赏那些新鲜却又充满朝气的面容,整个身心都因为这种恶趣味而变得无比舒畅。
但现在?
软绵绵地趴在竹里馆后院躺椅上,仿佛眼皮都抬不起来,叶辋川闭着眼睛听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轻微且缓慢,那性格也应该较平和?越靠近自己脚步声就越轻,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证明来人还是怕惊扰到熟睡的自己,亦或是,有别的刁钻古怪?
念头尚未转完,便闻到一种淡淡的、清幽的、似花香又似草香的清芬笼罩在自己周围,接着鼻头附近被草尖之类的东西撩拨着,麻痒难受。
“哈啾!”
没有丝毫形象可言地直接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打量着今日一袭粉红浅白、衣裾随风而舞的大周钦天监正,叶辋川懒懒地道,“你就不怕我把鼻涕溅你身上?”
梅落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会把衣服脱下来给你洗。”
“我若不洗呢?”
“你是好人!”
好人?这和好人有什么关系?
但是低头,却见梅落坐在自己身边,纤细白皙的手指头一个劲地绕自己衣带,刘海下似嗔似怨又似撒娇的小模样,叶辋川寒从心中起。
“您能坐过去点吗?”
“为什么?”
“我觉得有点挤,而且有些热。”
“没关系,我帮你擦擦。”
掏出锦帕,却发现叶辋川已经逃出老远,梅落不禁失笑,“看星星、种梅花、调戏太史令大人,其实我觉得这钦天监正的生活还是很丰富多彩的,大人,您觉得呢?”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叶辋川牙咬得有些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