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明军看着这些衣着五颜六色的义军,最初时像是天桥前耍把戏的,但如今却像是蛟龙猛虎一般,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扑向叛军。叛军中火铳响了,可让人吃惊的是,近二百骑义军里,只有极少数战马扑倒,马上的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后,竟然又爬起来。其中绝大多数,直接穿入十倍于他们的叛军之中,生生将叛军的队列扯烂,然后如同穿透一层薄纸般,从叛军背后掠过。
“这……这是什么人?”
城头上的明军目瞪口呆,然后他们想起,城下那些敌人,可不是真正的女真,而只是刚刚投靠过去的叛军。他们的实际战斗力,与自己不过相当,甚至还要更逊一些,而他们的人数,也只有区区两千罢了!
“将军,咱们也出去杀杀吧,这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啊!”
“正是,正是,那些首绩,可全是战功!”
眼见义军冲散了乱军阵营,城上的官兵纷纷请战,但是奉崇祯之命分守西直门的文武臣僚,却是一个个只顾摇头。
郑千秋便是城头一兵,看着那些连鸳鸯战袄都没有的义军,一个个英雄无比,而自己浑身甲胄,却缩在城头旁观,他心中满是沮丧。好男儿,便当如城下,哪里像自己这番在城头看别人厮杀的!
见那些文武大员们无论他们如何说,就是一个词“不准”,他实在忍不住,拔出腰刀,狠狠剁在城墙砖石上:“杀逆,杀逆,杀逆!”
在他心中,“逆”不仅仅是城下的叛军,城头那些怯懦惧战的文武大员,何尝不是逆了!
他声音洪亮,这一喊之下,声震四方。那些或激愤或庆幸的官兵,听得这喊声,不由得一愣,然后也应声相和:“杀逆,杀逆!”
城头受崇祯委派而来的文武大员们一个个神情惶然,生怕群情激愤之下,城头的官兵哗变营啸,有一人便忍不住抱怨道:“守着城池便守着城池,那是何方乱民,谎称义师,来乱我军心!”
他话一出,周围一片怒目而视,有个士兵更是冷笑:“拿着朝廷俸禄天子恩赏,每日里胡吃海喝,自己不忠君爱国,却还不准旁人爱国了……你这狗官!”
“狗官,狗官!”
有带头,便又有人喝骂,那位官员顿知不妙,以袖掩着脸,悄然下了城。而城头官兵也顾不得与他争执,众人又纷纷看向城下,想知道城下战局如何了。
在城下,巢丕昌正仓皇回头,他第一时间逃走,算是正确决定,在他身后,将叛军穿透后义军正向两边继续撕扯,而叛军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之中。他们完全没有像样的抵抗,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给两只脚,连滚带爬者有之,束手跪降者有之,当然,身首分离横尸当场者也有之。
但映入巢丕昌眼中最为可怕者,并不是那伏倒的庄稼一般的尸体,而是紧紧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一骑。
这一骑已经离巢丕昌不足十丈!
城头也同样注意到这一幕,叛军的失利已经是不可逆转了,有一大半叛军已经逃散,将领打扮特别是已经剃成金钱鼠尾头的巢丕昌,就成了众人眼中最醒目的目标!
“辫奴,纳命来!”
巢丕昌听到脑后传来这样的喝声,他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双方的距离,已经只剩余五丈!他又向前看,前方一大团烟尘升起,那是大队骑兵行动的痕迹,是他的新主子前来接应了!
这一刻,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为新主子的善解人意而欢呼。
第六卷三二零、华夏孰为擎天手(三)
“主母,当心一些。”
空荡荡的街道上,这一队人马相当引人瞩目,沈云英从窗子里探出头去,看到十余骑自对面的玉京客栈出来。这十余骑中有男有女,为首的女子头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帽檐下垂着纱巾,将她的脖子都遮住了。
她身边的仆妇都相当矫健,骑上马的动作很利落。沈云英看得有些羡慕,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这位姐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是武家的女儿,自幼大胆,又跟着父亲沈至绪习得一身好武艺。如今父亲正寓居于京师,想要看有没有门路谋取一个职缺,故此她才出现在这里。
她的声音惊动了方子仪,方子仪抬眼向这边望去,看到对面楼上,一面如芙蓉的少女,身上竟然披着甲胄。她微微有些惊讶,看了看周围,然后驱马过来:“妹妹身上这是……”
【文、】“听说建奴来了,小妹穿上这个,如果他们闯进来,小妹就……”
【人、】沈云英是个爽利的性子,说到这里,她猛然抬手,铮的一声响,一柄利剑出现在她的手中。
【书、】她此前做过许多次这样动作,每次总将她的闺友吓得花容失色,这一次原本也有些想要吓唬面前这队人的意思。但让她惊讶的是,她虽然看不到方子仪的脸色,却能感觉到,自己拔剑只是引得她轻轻一笑。
【屋、】倒是在她身边,一个大汉上前了两步,虎目死死盯着她,似乎只要她略有异动,这大汉就会飞扑而上一般。沈云英向着那大汉瞪眼,那大汉面色冷肃,却没有丝毫表情。
“老牛,她还只是个孩子。”方子仪轻轻责备了一声。
齐牛这才向后缩了缩,方子仪抬眼看着沈云英,觉得这少女十分有趣。沈云英如今才是十三岁,与方子柠的年纪相差不大,看到她,方子仪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姐姐,你这是去做什么,外头可是戒严啊。”沈云英好奇地看着方子仪。
“我去城头看看。”
听她这样说,沈云英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能去城头可是极不易!她眼珠微微一转,然后笑着道:“既然这样……姐姐,我可以跟你去么?”
“你家里人呢?”方子仪微微笑了笑。
她原本是想以家里人不同意来推托,却不曾想沈云英欢呼一声,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小窗之后,不一会儿,她便出来,跟着她的,还有一位披甲执枪的中年男子。
“我爹爹正好也想去看,他可是武进士,一直就想为国立功呢!”沈云英道。
既是如此,方子仪也唯有苦笑不好再推托。有曹化淳的安排,他们一路行得很顺利,即使遇到京营或锦衣卫巡问,也轻易便通过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城头,也有曹化淳安排的人将他们带到了西城之上。
沈云英放眼望去,只见城下一片混乱,穿着明军鸳鸯战袄者被追得鬼哭狼嚎,而一队身着五颜六色衣裳的人紧随其后追杀。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就是叛军,心中还觉得奇怪,为何城头的明军反倒为敌人喝起彩来。
然后她就看到方子仪轻掩其口,发出低低的惊呼。
方子仪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俞国振,俞国振并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样,位于己阵后方,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相反,他竟然同普通家卫一样冲锋陷阵。方子仪看到时,正有一个叛军挥枪刺向俞国振,而俞国振刚击杀一敌,并未注意到这个叛军,因此被这一枪刺中腹部,从马上栽了下来!
方子仪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呼吸都因此停滞了,她身边的齐牛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大步,将身体贴在城垛之上,恨不得跳下去相助。
“姐姐,你怎么了?”因为方子仪正牵着沈云英的手,因此沈云英感觉到她的异样,向她问道。
此时方子仪哪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全部念头都集中在俞国振身上。见俞国振落马后翻身而起,在他身侧的三名家卫也第一时间过来,一人挥刀将那叛军杀了,另两人一左一右用自己的马身将俞国振护住。俞国振又爬上了自己的战马,方才的坠马并没有让他畏缩,而嵌片式钢甲再加上内衬的锁甲,也护住了他的身体,没有让他受到重伤。
见他又上了马,冲杀如故,方子仪稍稍放心,合掌向着苍天默祷,几乎不敢再看。此时沈云英总算弄明白了,那些穿着明军服饰的反倒是敌人,而一身杂衣为掩护的倒是自己人,她侧过脸道:“姐姐认识城下的勤王义师?”
方子仪尚未回答,旁边的齐牛傲然道:“义师首领,便是我家主人,奋战诸辈,便是我们兄弟!”
老牛原本不是爱说话的,他突然接口,是因为觉得这小姑娘非常独特,不但舞刀弄枪,而且胆量极大,在城头看到下面杀人流血,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听他回答,沈云英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家主人和兄弟都在下面奋战,你却呆在城里,可见你是一个胆小鬼,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头!”
老牛顿时面红耳赤,他原是想在这小姑娘面前炫耀一回,结果被她挖苦了一句,换作别人,他会懒得理睬,但这小姑娘却让他觉得有些羞愤。
“云英妹妹,这你就错了,老牛可是他们兄弟当中的第一勇士,只是外子担心我的安危,所以将他留在我的身边。这可不是老牛胆小,反是我拖累了他呢!”方子仪极是敏锐,在看到俞国振并无大碍之后,立刻觉察到齐牛的异样,便为他辩解道。
她是知道俞国振对老牛的信任与重用的,也知道俞国振正在张罗着为已经二十岁左右的第一批家卫娶妻成家。唯独老牛这憨货,迟迟没有开窍,俞国振对此还有几分担忧。现在看来,老牛的春天似乎也要来了。但是云英如今年纪尚幼,老牛找她,倒真暗合了那句话:老牛吃嫩草。
想到这,方子仪不禁有些好笑,心中的紧张约略放开了些。
而在城下,巢丕昌却无法放松,相反,他限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因为追击他的家卫,已经同他追到了战马首尾相衔的地步!
前方远处,虽然尘土漫天,建虏已经赶过来接应了,可是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
“杀!”在他的耳后,喝声响起。
追着巢丕昌者,是田伯光。俞国振麾下骑术最佳者,除了王启年这天生的变态之外,当数高大柱与齐牛,再往下就是田伯光,连叶武崖、张正等在骑术上也比他略差一些。田伯光也看到了前方的尘土,甚至看到那滚滚尘土中飘扬猎猎的旗帜。但见到自己的战利品即将到手,他还是一咬牙,踩镫站起,扬刀准备劈出。
巢丕昌虽然畏死,但终究是沙场宿将,见此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