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派占到多数?”王倩立时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正是。”桑充国皱紧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个月就要临盆,她一向读报纸的,眼下这个情势,定然已让她十分担心,若是我们《汴京新闻》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会来指责我,却不免抑郁成病,若有个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听说子明最近的情况并不好,平夏城战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经开始上书指责子明的观点,皇上下诏斥责,各大报纸纷纷批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桑充国不断的重复着,心中为难之极。
“关键是时机,对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妾不知道石子明为何要发出这种谬论,但是妾相信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几乎整个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相信既便是契丹人与党项人,也不会同意他说的。他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来自掘坟墓,还真是让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但是报社内部的压力,不可小视。”
“批评的语气是轻是重,不涉及是非问题。只要你和程先生、欧阳公子善加引导、解释,便可以解决。必要时,不妨强制,毕竟报社最终决策,由你和程先生来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这”
王倩把手轻轻搭在桑充国的肩膀上,凝视桑充国,“其实,这篇奏折虽然会对石子明的声望造成影响,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问题,不是他的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战争——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问题,皇上都会原谅他!而如果平夏城失败,这篇奏折,便一定会成为失败的原因之一。本来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压,一直在讨论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现在的争议,却让朝廷暂时忘记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这不是他的诡计?桑郎你又何必掺和进去?这等权术伎俩,桑郎你是谦谦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与吕惠卿,却是用得炉火纯青。依我说,这些事情,咱们还是能避开就避开——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们也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但是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写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谁会认为他对?这又有何争辩的意义?还不是因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说了,便当成疯言疯语,谁也不会当真。”
桑充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舒眉道:“确是如此。”
王倩见桑充国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卖石越一个人情。石越不是说力战之后,困于穷途,不得己而降敌么?桑郎岂不知《太史公书》有《李陵传》?《汴京新闻》不如就从《李陵传》入手,辟出专门版面来,来讨论李陵该不该降匈奴。这件事情,既与石越的奏折有关,又不点名道姓,声讨石越,比起干巴巴的引经据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紧的,是可以给石越缓解一些压力——千载之后,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从这里看来,石越说的,未尝就没有一丝半点儿道理。只需先把水搅浑了,哪怕最后得出结论,石越的观点全然错了,也不要紧——如若把水搅浑一两个月,石越还不能摆脱困境,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必管了。”
桑充国听到此策,不禁击掌赞叹,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亮。”
“官人谬赞了。”王倩装腔作势,玩笑道。她此时的心中,想的却是更深远的事情。她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便意识到石越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顶点,在这个时候,桑充国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后能收到的回报,必然十倍百倍于此。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为桑充国考虑到的。至于一个人在力战后是不是可以投降,这件事情与她王倩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她也会看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她会欣赏文死谏、武战死,但是这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国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时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国与王倩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还在考虑应当怎么样让人们接受不得己的投降并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无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他翻查了《唐六典》与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读《论语》、《春秋》、《孟子》,试图寻找理论上的支撑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命的价值,在“仁义”这样的道德准则之后。
华夏诸族人民,自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到大宋熙宁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间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存在。
对于家族、对于君主、对于国家、对于种族、对于文明的忠诚,毫无疑问,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凭心而论,石越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他从心里就厌恶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对于君主可以缺少忠诚,但是石越对民族与国家,却有着极深的忠诚观念。“汉人学得胡儿语,反向城头咒汉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卑劣的人吗?
一个人如果肯为自己的国家、族类、文明而牺牲,石越会从心里尊重他,并且也认为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受到全种族的尊重。
但关键是,石越认为这种牺牲,应当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选择牺牲的人是君子,不选择牺牲的人就是小人么?
选择牺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选择牺牲的人就罪该万死么?
只要没有反过来去危害自己的国家与族类,那么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可以理解么?如果他还是曾经为国家与族类奋勇战斗过,只不过迫不得己而降敌,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
但是身边没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个人,包括受石越影响最深的侍剑,石越相信唐康也会一样,他们会认为,五代十国时期那种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们笃定的相信,身为社会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禄者,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应不应该去做,在他们看来,却是毫不疑问的。
这可以说是宋朝古文运动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里也知道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虽然宋朝出过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汉奸,但是宋朝灭亡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士大夫死节者最多的朝代。石越从不嘲笑他们,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忠诚的对象去死的人,无论他的能力有多大,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灭亡,那些死节的士大夫有错,但是主要的过错不在他们,那不过是历史的悲剧。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李丁文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李丁文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李丁文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李丁文“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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