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慕泽磨着钢牙,恶狠狠的数着——被王恩劈成两半的西夏军,已经有十二个,其中还有四个小首领!慕泽拔出了佩刀,正欲亲自冲上去,结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军官正好策马而至,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
慕泽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马上前,亲自举起将旗,向西方挥舞。很快,围攻宋军的西夏军都注意到慕泽的旗号,开始且战且退。身陷战局的王恩部却兀自不觉,只是紧紧跟着西夏军前进,因为感觉到自己距离狄咏的首级越来越近,士气也愈发高涨。
庆州城楼之上,贾岩与张蕴却是脸色微变。贾岩悄悄走到石越身边,低声说道:“石帅,这是西夏军诱兵之计!”
“啊?”正兴高采烈注视战局,以为西夏人是被王恩杀退的石越,心中一惊,忙说道:“如此,赶快鸣金!”
“没用的。”贾岩在心中无息地叹了口气,却是依言传令下去:“鸣金!”
清越的钲声传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个激灵,他停了下来,看着旗鼓未乱的西夏军,心中立时恍然大悟。但是他这么一停,刚刚正在退却的西夏军,却又如潮水般的围了上来。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又望了一眼远远抛在身后的庆州城。
“没办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边的鲜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决断一下,王恩立即高举着长斧,高声吼道:“孩儿们,杀!”
“杀!”数百人的呼声在王恩身后响起。无视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冲向西夏军。
接下来便是残酷的撕杀,在快要接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之时,西夏人停止了后退,再次包围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冲击。
身体的残肢与断裂的兵器一起飞上天空,摔落沙场。
鲜血与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声与痛苦的惨叫声交相混织,响彻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坚固的堤坊,宋军再有力的冲击,亦无法冲破西夏人的军阵。每一次冲击,都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庆州城上的诸人,竟是感觉到一种战场沉默的错觉。
“不能见死不救!”张蕴都忍不住了。望着己军徒劳的努力,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被敌人消灭,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不能再出兵。”贾岩也许是城楼上除李丁文外,惟一还能冷静的人。无视众人愤怒的目光,贾岩冷冷地向自己的亲兵下达了命令:“尔等亲自去把守四门,有任何人敢出城门者,立斩!”
“是。”
贾岩这才转向石越,平静的解释道:“西贼势大,本可早歼王恩部于阵前,诱其至中军之前,不过是想借机诱我军出城相救,然后一举歼灭。王恩违背军令出城,纵其返城,亦当斩于军前。此时陷吾军于险境,岂可为救一匹夫而置庆州于险地!”
石越无言的点了点了头,他看出贾岩的眼中,还含有责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张擂鼓,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一线希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被淹没在万军之中的王恩部,看着王恩一次次发出吼叫,率领越来越少的士兵徒劳的一次次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冲锋,心中竟是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风如刀一般刮过石越的脸膛,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但是石越却兀然不觉。
城外。
仁多澣远远望着一次次徒劳冲锋的王恩,脸上的神色,早已由轻蔑变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过是借此陷石越于两难,来打击庆州的士气而已。任何军队的士兵,眼睁睁望着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伤,都是难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却正好一举击溃之。
但是那个宋军军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却由匹夫之勇上升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应当有二十余处伤口,此时身后,只跟着不足十个士兵。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一个——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
几乎将王恩部淹没西夏士兵,都带着几分尊重地望着自己的敌人。双方无言的对峙着。连慕泽都没有了那份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名中军官策马冲至阵前,高声喊道:“仁多统领询问宋将之名,若能归顺,立拜将军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声,“爷爷是大宋宣节副尉王恩!世上岂有投降的宋将!孩儿们,杀啊!”
“杀啊!”
慕泽无言的摇了摇头,拉开了手中的大弓。
庆州城楼上,石越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在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旁边,又竖起了另一根旗杆,上面挂着另一颗首级。与狄咏闭目的安详、眷恋不同,王恩的首级,却是瞪大了双眼,至死犹能看出愤怒与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残照之时。
庆州城内。安抚使司行辕的后面,有一个一亩大小的水池,被称为碧池。此时碧池之中,飘满了落叶。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水池旁边的水榭之上,轻轻抚摸着一把古琴,手指却没有触碰过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时的瞥着水池中的落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则佩剑站立在他身后,警惕地凝视四周,目光每次滑过中年男子身上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钦慕与敬爱之色。
若是有认识的人经过,必然大为惊讶,因为这两个男子,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与他的书僮侍剑。
庆州城经历过昨天王恩的战死,城中士气低落,军心沮丧,石越与贾岩、张蕴竭尽全力的稳定着军心与民心,又立下厚赏重罚之规,才让士气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却始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不安气氛当中。
与这种不安的气氛相对应的,是于昨天晚上传至石越帅府的坏消息,悄悄潜入城中的细作,向石越报告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有数千西夏军在白马川的上游活动!
虽然细作不能接近,无法确切知道西夏军的行动,但是西夏军在白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么,简直不问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水灌城!
“西夏人还真是不值得依赖的对象啊。”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向严肃的石越,竟然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话。
但是不管石越与贾岩们如何想法,这个消息,暂时却不可以透露出去。
军心与民心的稳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亲自去安抚了在庆州居住的几个战死者的家属,又上城楼,亲自宣布,庆州守城成功之后,奖赏三倍于平夏城大捷!而与此同时,贾岩则在刑场上,亲自监督执行了对两个散布动摇军心言论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钱的诱惑与死刑的威迫之下,总算将庆州之兵稳固了下来。这无疑让石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庆州可是有兵变前科的地方。熙宁四年的那次兵变,叛兵占据了整个庆州城,石越在京师曾经感受到那种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来有数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时身在庆州,焉敢不小心谨慎。
不过这样一天下来,石越的身心已经极度的疲惫。
然而,碧池之畔短暂的宁静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乱。石越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潜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高遵裕派人送来急信,道是因为平夏城战事突然吃紧,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将部队调往平夏城支援。同时他已经向李宪、王厚求援,环庆方向要等待援军,只能等熙帅李宪的部队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句,语气中甚至没有失望。显然他对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军要赶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宪有诏命在身,实际上可以不受石帅节制,只恐不足为恃。”李丁文无奈的说道。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节度使割据覆辙,在设有安抚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长官一方面受安抚使节制,另一方面却同时有权向朝廷直接汇报,并且人事权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设有安抚使的三路,更有相当的部队,只是名义上受到安抚使的节制,实际上却可以自行其是。而禁军的调动权,更是以枢密院的命令为绝对优先,安抚使的每一次调动禁军的命令,都必须同时向枢密院报告。这种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绝对不是一种适宜于征战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无法说什么,因为不适宜征战的制度,却并非是不合理的制度。况且这种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没有想李丁文那么多,“绥德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传到的消息,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还是靠自己比较可靠。”石越淡淡地说道:“如何守城御敌,我不会再参预。贾岩治军严整铁腕,张蕴则对待兵士和蔼,二人互补,应当足以应付目前的形势。”
李丁文知道石越这几句平淡的话中,包含着血的教训。他默然良久,却终是忍不住,说道:“要防西贼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击之。”
“由贾岩与张蕴决定便可。”石越低声说道,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贾岩的为人,甚至认为贾岩太过于冷血与残酷,但是他却决心毫不动摇地支持贾岩。因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现在能帮助他闯过这一关的,只有这个年轻的武官。
王恩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文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干与长处在哪里。只不过如他这样的聪明人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时间,李丁文有点惭愧,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的气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说话。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无意让石越享受过多的宁静。隐藏在暗处的亲兵的高声厉喝,将石越、李丁文、侍剑都吓了一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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