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破曹,这件的事情不料现实中也存在。石子明给折可适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削瘦、疲惫,以及一双深遂的眸子。
“家叔慕石帅之名久矣,不料缘悭一面,常以为生平憾事。此番末将入京,因责末将顺道拜会石帅,并致书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愿。石帅身负国家之重托,事务烦忙,冒昧打扰,还乞恕罪。”折可适恭敬而有礼的说道,一面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书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将军英名,只恨无缘得见。今日能见‘将种’,足慰平生之志。”他口中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声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而所谓“将种”,却是在夸折可适。折可适未冠之时,便被郭逵赞为“真将种”。
一面说着,石越一面拆开书信,却见书信之中,折克柔亦不过殷勤致意,并无半语道及国事。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隶属的两个边臣避开朝廷私自商议国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无论如何,都难免会招到朝廷的疑忌。折家世镇河东,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自毁基业。
他将书信收好,向折可适关切地问道:“劳府州挂念,本帅实是惭愧。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转?”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宁十二年之时,便已屡次上表请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继任府州知州。石越既然有意于西夏,沿边诸将的情况,他自是了如指掌。
“多谢石帅挂念。只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药石所能治。”折可适淡然说道,“生老病死,家叔虽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过是不能战死沙场,名列忠烈祠尔。家叔常言:为将者之悲,是得善终,死于儿女子之手。”
“府州真豪杰也!”石越击掌赞道,顿了一会,又喟然叹道:“但使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风骨,朝廷又岂会受制两虏近百年?!”
“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折可适默默念着这两句话,在这一瞬间,石越在他心中的形象,有了明显的变化。但是,毫无疑问,折可适绕道来长安求见石越的目的,既非是为了转达折克柔对石越的仰慕之情,亦非是来听石越的“名人名言”。而且,折可适心里也很明白,既便他是折家的信使,见到石越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容不得他去浪费。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话题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石越故意透露给他的引子。“我堂堂华夏,受制两虏近百年,此实忠臣义士切齿之恨也。所幸天佑大宋,百年之耻,不日可雪。”
石越也很清楚折可适的来意,他也想借机试探折家的态度。
“致果之意是?”
“自石帅抚陕以来,屡败西贼,兵威震陇右。今河西己丑内乱,实是天赐良机。古语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国家抵定灵武,正当时也。陕西虽三岁童子,亦知西夏当亡,大宋中兴可坐待。家叔与末将言:吾折氏世受国恩,虽为武夫,亦知此为报效君王之时。石帅坐镇长安,为国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托,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谋善策,必非吾侪所能及者……”折可适给石越戴着高帽,但他毕竟是个武人,言辞直爽,他们折氏主张对西夏发动全面战争之意,没有几句话,就流露得一清二楚。不过话说回来,折家在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岂敢。”石越淡淡笑道:“某是文臣,岂晓兵事?前者侥幸胜敌,亦不过是众将士之功,非某之能。尊府与西贼周旋百年,西贼闻名而胆寒,论及破敌致胜之良策,某料府州、遵道将军必有所谋。”
石越的这段回答,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说。连他是否支持对西夏发动全面性的战争,也没有明确的回答。只是把问题又踢给了折可适。
折可适对这种不够直率的对话,颇不自在,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身子,方朗声说道:“家叔日常闲叙,确曾与末将说过一二。”折家与石越之间的试探,是相互的。折家的态度固然会影响到石越可能的伐夏主帅的位置,但是相比而言,折家更在意的是将来可能有一位什么样的主帅。毕竟他们无法对谁是主帅这件事起决定性的影响,而石越在目前来说,却有极大可能成为他们的主帅,并会在未来的战争影响他们的命运。更何况,折家也有另一方面的顾虑——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希望尽可能的避开朝廷的政治斗争,置身局外是他们折家一直能赢到皇室信任的重要原因。如汴京那样的深潭浑水,做为边将世家的折家,自是望而生畏的。
无论石越还是折可适,对这些微妙的关系都心知肚明。石越不介意适当地努力以减少自己的麻烦,赢得折家的支持,但在这场试探中,石越是占据主动的。否则,就应当是石越派使者前往府州,而不是折可适千里迢迢绕道来长安了。
“哦?”石越表示关心的倾了倾身子。
“家叔尝言,凡战有大战小战之分。小战不论,大战又有三种:有灭国之战,有夺地之战,有破军之战。为将者,庙算之时,必先明乎此道。明此道,则可不贪小利,使敌无所乘……”
“战争的目的要明确。”石越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
“以今日之事论之,石越与贼战于平夏城,是夺地之战;与贼战于绥德城,是破军之战。
筑平夏城,使渭州无虏骑;破贼于绥德,攻守之势自此易手。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横山众附,是以刃迫贼之胁下,锁其咽喉,断其手足。而夏贼竟自内乱,真是自作孽者。此天欲亡之,奈何犹豫?乘此良机,举十万之军,灵武可下,西贼可亡,汉唐旧规可复。“折可适说起来不禁眉飞色动,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机而坐视,一旦契丹平定杨氏,挥军西进,吾辈必为子孙之罪人。纵使耶律氏不为此事,夏贼恢复元气,亦足为大宋百年之患。袁绍之笑柄,岂可复见于今日?“
石越微笑着不肯说话。
折可适心中一动,决定祭出杀手锏来,他也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含笑说道:“熙宁十二年陕西粮……”
“致果……”石越不待他说出来,便连忙打断了折可适的话,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惟战或不战,须决于皇上与枢府。”他说罢,起身走到折可适跟前,笑道:“来,某请致果看一样东西。”
侍剑早已会意,在前面引路。折可适随着石越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里间走去。一路之上,他细心观察,却见安抚司衙门内的陈设竟简陋得不如一个县衙,更不用说与府州州衙相比。而越往后走,便发现护卫的兵丁越多,文职官吏与家丁仆役越少,到最后更是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戈执戟的卫士随处可见。
折可适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去……”
却见石越与侍剑已经在一座建筑之前停住了脚步,他忙停身抬头,果然,那座孤零零的建筑物,紧闭的大门上方挂着一面横匾,上书“白虎堂”三个大字。每个字似乎都象是一柄利剑,直刺折可适的心脏,一瞬间,折可适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们停下的地方,距离白虎堂至少还有五十步远。但是侍剑到了这里,便不再往前走。
折可适用目光注视石越,石越微微点头。二人默默地向白虎堂走去。折可适从军十余年,以战功累迁至致果校尉,但是这一生还没有机会进入到这等军机要地,饶是他久经沙场,此刻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情绪,虽然明知道这并不参预高层的军事会议,但是,那种久植胸中的敬畏与向往,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折可适竟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调匀自己的呼吸。
石越感觉到了身后忽然粗重的呼吸声。他在心里笑了笑,凡是有着野心的年青武将,来到这个地方,绝没有可以不心潮澎湃的。负责守卫白虎堂的职方司武官打开了一扇侧门,石越没有等待折可适,大步走入门中。
踏入白虎堂的那一瞬,折可适的呼吸几乎一度窒息。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超大型的沙盘!不用多看,折可适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沙盘的地形是哪一处。
瞬时间,折可适将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快步走到沙盘之前,贪婪地望着沙盘上的山脉与河流,城市与沙漠。这是一座包括了整个宋夏边界,纵深延伸至贺兰山脉的巨型沙盘,整整占满了一间可以容纳三十人以上的议事厅!
最让折可适惊讶的是,几乎西夏的每一处关寨,都用小旗明确标示了驻军的人数。
“这便是职方馆这些年来的成绩。”石越淡淡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得意之情,“很快诸禁军都会颁布新地图。朱仙镇所有武官最新增加的一门课程,便是地图学。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先要牢牢占据住地利。”也许这座沙盘还不够精确,但是,石越却可能肯定,它已经是有史以来最精确的沙盘。
折可适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冲动。有如此详尽的情报,西夏不灭,天理何在?!
“从这里……”折可适指着银夏一带,“再从此环庆、熙河,联络董毡攻击凉州,四路出击,西贼首尾难顾,可一战而定。”
“四路伐夏?”石越笑道。
“实际是五路,河东、延绥两路,直指银夏。”折可适完全沉浸到对战争的设想当中了。
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便是五路伐夏。若细心钻研宋夏的兵力配置与地图,五路伐夏的确是一个当然的想法,理所当然得不用置疑。而且,石越也承认,即便另一个时空的五路伐夏失败了,也并不意味着五路出击便是不对的。所以,他并没有嘲笑折可适。
石越对这个问题研究过无数次,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的说,五路伐夏失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宋人居然指望着这五路最终能在灵州会师!
这种在千里之外约期会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