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茂见石越语气松动,忙起身谢道:“朝觐大事,实仓促难定。当此上下疑忌之时,皇帝陛下虽然仁厚,然奈众公卿何?敝国之臣,亦恐主君为朝廷所留尔。”
“若使诚心,朝廷岂会欺尔小国?”石越假意愠道:“惜吴越王入觐,朝议纷纷欲留之,而朝廷终遣之归国。前事如此,奈何反疑朝廷?”
“石帅息怒。”天都茂连忙谢罪,郑重回道:“实是人情疑惧,若石帅能缓兵数月,略宽人心,吾主不敢失信于朝廷,必亲往京师入觐谢恩。”
他这么一说,在座文武无不动容。须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们,就举国降辽,的确是说中了让宋朝文臣武将最担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够入朝,缓数月之兵,却未必不能接受。宋军正好巩固目前的战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还是圆,自然就看宋朝朝廷的高兴了。到时候只要他一封奏章,献土移封,不仅可以彻底封住辽国的嘴巴,使辽国没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内部的分裂也势必更加公开、激烈,纵有还想顽抗的,也只会是极少数,不足为虑,宋朝可以唾手而得西夏全境。
但是正因为这等事情太过于美妙,反而让人不敢相信。正如天都茂心中,也绝不会不明白石越要秉常入朝的意思。所有冠冕堂皇的词语后面,石越开出的价码实际是:举国投降。当然,是体面的投降。而天都茂的回答则是:我们愿意投降,但宽限几个月,让我们讨论一下。
石越仿佛也被说得动心了,他抚案沉吟,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面露难色地说道:“然战和之策在朝廷,实非吾所能作主。”
“在下愿往汴京觐见皇上,陈说利害。在此之前,惟愿石帅能缓兵一月。”天都茂立即说道。
石越低头沉思一会,似是下定决心,霍然抬首,道:“便依贵使之意。一月之内,只要夏国不挑衅,吾亦不用兵。”
他说完,见座中有好几个人想要出言反对,便向丰稷使了个眼色,丰稷会意起身,大声道:“夏使远来,军中无以为乐,请召剑舞助兴。来,给诸位大人满酒!”
酒宴开始后,石越笑着应酬数盏,便借口酒力不支,让丰稷代为招待,自己先行退场,返回帅府。李丁文早在外面等候,待石越上了马车,笑问道:“如何?”
石越淡淡一笑,道:“他们若真心求和,晚间天都茂必再来见我。否则,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今晚便派人去知会沿途驿馆,但好生设酒宴招待夏使,却供给他们劣马,带他们走最绕的路,让其缓缓而行便可。”
“职方馆关于天都茂的情报,说此人愚钝老朽,梁太后怎会派此人为使?”李丁文颇为疑惑。
“那是职方馆看错人了。”石越笑道:“此君甚是精明,能瞒过他的事,只怕不多。”
“哦?”
“不过他知道亦无用。”石越悠悠道:“我已等不及禹藏花麻的决定了。告诉李宪、王厚,使者到达之日,若禹藏花麻还未归降,便用剑叫他投降。”
“也是时候了。”李丁文半笑不笑地说道。
“我还要写密折请皇上留下这个天都茂。他在夏国其名不显,那是梁氏不会用人,留在大宋,却不失为人材。”石越闭目假寐,一面说道:“夏地本是吾土,朝廷若一意猜忌,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则终难长久。将来治理其地,当蕃汉掺杂而用,而夏国之英材俊士,不仅要用之于地方,还要招揽于朝廷。如此不仅朝廷得人材,夏国豪杰之士,皆知有显达之望,进身之途,则不易生叛逆之心。吾示夏人宽厚,消其反侧,自慕泽起;恩加夏国豪强,当自仁多瀚起;收夏国之民心,则自夏州起;揽夏国之士,本欲自李清起,然李清既死,则可自天都茂起。”
天都茂回到驿馆后,马上屏开众人,召见他的副使萌多。
“明日你便回国,先去西平府,告知叶悖麻大人,勤修战守之具,防宋军不日攻城。”天都茂皱眉叹道:“但亦切不可先行挑衅。”
“挑衅?”萌多苦笑道。
天都茂也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这般转达便是。”
“那大人将何往?”
“我要去汴京,尽最后之人事。”天都茂的语气,含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宋朝内部绝不能是铁板一块。有人主战必有人主和,更何况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石越之成功,若能找到机会,事情还未必绝望。若是我在汴京时,军队能打一个胜仗……”他旋又摇了摇头,道:“只要叶悖麻将军让宋军付出多一点的代价,和议便尚有机会。”
“下官会将这些话转达给叶悖麻大人。”萌多恭谨的说道,他犹疑了一下,终于没有忍住,又问道:“果真能越过石越而达成和议么?”
天都茂默然良久,缓缓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萌多听到这句回答,也不禁默然。
过了好一阵,天都茂又说道:“我虽欲求和,而彼不允也。石越面似菩萨,而其亡我之心甚坚,多说亦无益。我此行已不知能否生见太后,你回去后,当替我转达,必不得已,当早为之备,举族西迁,幸毋以兴灵为恃。吾辈无能,自召亡国之祸,若尚心存侥幸,则祖宗不血食矣。”说到此处,天都茂想起国事中让人痛心切齿之事,不禁放声痛哭。
次日。天都茂东行之后。帅府。
“举族西迁?”石越笑道,“这可不行。”
司马梦求也笑道:“学生已着人改了天都茂的奏折,萌多回去后,自会告诉梁太后,天都茂将在汴京设法离间学士,只要兴灵不破,万事可期。”
“做得好。”石越赞道,一面笑道:“耀德城已被发现,我也等不及耀德城筑成之日了。”
“其实有了溥乐城,便足以护卫粮道。学士筑此二城,亦是为长久之计。”司马梦求笑道:“倒是许多将军憋了一肚子气,须早让他们知道才好。听说朝廷还专门派了使者来催学士进兵。”
“朝廷是担心冬季到来之前,攻不下灵州。”李丁文悠悠道。
石越半开玩笑的说道:“我也担心。”
“学士,种谔大人求见。”侍剑在外面朗声禀道。
石越与李丁文、司马梦求对视一眼,三人皆会意地一笑。石越起身道:“请种大人议事厅相见。”
种谔怀着一肚子的怨气与怒气,勉强与石越见礼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石帅果欲许夏人和议么?”
石越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缓缓放回案上,看了种谔一眼,道:“和战之策在朝廷。且夏人许我河南之地,且允诺秉常复辟。我既据河南,于秉常有再造之恩,正可缓图之。”
“石帅此言差矣。”种谔急得腾地起身,大声道:“如此必误国事!”
“嗯?!”石越脸色不豫,恼怒地望了种谔一眼。
种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但他却不在乎,只是坐回座位,继续说道:“如今士气可用,正当一鼓而下灵州,灵州既下,禹藏花麻可不战而降。如此三道进兵,渡河而围兴庆府,如此贺兰山以东,尽为吾有也。夏人议和,不过是缓兵之策,一旦其恢复元气,再欲图之便难矣。且以夏人之雄,岂能容河南之地在他人掌握?我纵欲和,实不可得也!”
“然种大人可知辽人已进河套?”石越冷不丁问道:“若逼其过急,夏人举国降于辽,我当如何应之?”
种谔吃了一惊,反问道:“契丹出兵河套?”
石越点点头,道:“大宋之劲敌,非西夏,而是契丹。若使二夷合纵,于国家非利也。”
种谔却顷刻间已从惊愕间恢复从容,毫不在乎地挥手道:“辽主非愚钝之人,此时与辽国打仗,虽然大宋之利;然此时与大宋打仗,难道便是辽国之利?!其出兵河套,是知夏国之将亡,而欲分一杯羹。占据河套,可使兴灵、平夏,皆处于辽军威胁之中,日后与大宋相争,亦可占得一丝先机。我军此时若急攻兴灵,辽人坐视而已。”停了一下,又讥笑道:“我军若攻兴灵,下官只忧辽军以助我为名,而在河套甚至贺兰以西攻城掠地,让夏人首尾难顾。石帅莫要忘了,大宋与辽国还有一纸盟约在。”
石越却并不为其所动,反讥道:“兴灵坚城,若我军久攻不下,契丹未必不敢趁我之弊。若能大败我军,使我元气大伤,其又惧我何来?如此,吾等岂非大宋之罪人?!”
种谔霍然而起,怒声道:“为将者岂能畏首畏尾!天下哪有甚万全之策?石帅所虑若仅于此,愿授下官五万之师,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若不破灵州,下官愿就军法!”
石越望着种谔,良久,缓缓说道:“大人可知军中无戏言?”
“虽死无憾!”种谔没有半点犹豫。
“好!”石越霍然起身,道:“本帅便给将军五万之兵,且使种谊、刘昌祚部助将军攻城,令折克行率部直取兴庆,断其援军。限期一月,若一月之内,灵州不破,本帅亦不要将军正军法,将军自缚往汴京听处置便可。”
种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望着石越,半晌,方单膝跪倒,亢声道:“若攻不下灵州城,下官不敢去见皇上,自己便撞死在灵州城下!”
熙宁十三年八月下旬。
灵州冷漠的天空下,辽阔的田野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声的苍凉。灵州这座塞外雄镇,位居黄河与灵州川之交,控贺兰、牛首二山之险,拥河渠灌溉之利,原本是关陇地区之门户。然而,自从咸平五年李继迁攻破成为塞外孤城的灵州之后,宋军已经有整整七十八年未曾见这座雄镇的雄风。这里却先后成为西夏的西平府、都城、陪都、总管十二监军司的翔庆军司!
此时灵州城外的田野中,只余一片凄凉景象。在石越下令以种谔为帅,统率骁骑军、龙卫军与宣武军第二军、振武军第四军共计约五万精锐禁军,并节制种谊、刘昌祚部进攻灵州之后,灵州那短暂的僵持被立即被打破了。
首先是与宣武第一军一起驻扎在耀德城的宣武第二军的其余部队依次抵达灵州,在他们到达的当日,叶悖麻趁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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