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出现抱头号啕的情景,她喜欢凡事有度,自从一次彻底晕头的过度之后,她具备了对于过度的免疫力。我静静地坐着,看着从周遒劲洒脱的字迹,觉得自己置身梦幻,音乐声就要停止了,离场的气氛是释然还是寂寥,竟也许从来都是迷惘?
从周走了,她从此与我隔着无边无际的大洋、十几个钟头的时差和心与心之间永远不能贴近到无距离的最后一个毫米。他们全家办理了投资移民,以4个月的惊人的速度。在她临走的前两天,我们在一起度过了5个钟头的时间,默契地打了车在酒店的大堂见面。从周走进来的时候,抱着一个看起来不沉但是并不小的盒子,我迎了上去,没有说什么,我们一起搬着这东西上了电梯。红酒是我备的,是从周赞誉过的那一款,我心里一直计算着我们喝过的红酒,这该是第51瓶。
“小白,咱们先去吃饭好不好?就去楼下你喜欢的那家采蝶轩吧。”“行,那里刀子飞快,满足下你痛快消费人民币的欲望吧。”我们不像是要去吃最后的晚餐,倒像是欢天喜地地刚捞了一笔外快。
回到房间,叫了一大杯冰块,我们把红酒兑了当水喝。我们依偎在床上,背靠着床头的软枕,干掉了第一杯酒,为了一个结束和开始。然后,从周起身捣鼓起了她的那个大盒子,从里面搬出了一台精致光亮的唱片机,还有几十张她最喜欢的黑胶碟。当舒缓悠扬的音乐响起,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从周的手,我知道了,从周要留下这些凝固的时间给我,只因,流动活泼的时间我们无权仅为自己而处置。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翻检着这些碟片,发现箱底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我拿起这张纸看了从周一眼,见她轻点着头,于是打开了这纸。上面记载着每一张碟的收藏时间、名称、适合于聆听的时刻,以及喜欢的理由,是从周用蓝色钢笔写下的。从周带着淡淡哀伤看着我,我紧紧地抱住了从周,紧紧闭着双眼,不能言语。
“这是我的补偿。对不起小白,我想,我那天选铅笔伤到了你。其实,我的本意只是,我不值得铭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
“从周,你错了。这件事情的判断,同样只需要我为我自己设身处地。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默默相拥着,心跳的声音清晰不已。从周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在那里我戴着她送我不久的手表,“滴答”、“滴答”,这声音如此均匀熟悉。
“小白,或许,我既无权美化自己,也无权丑化自己。因为你总是了解我和我自己几乎一样多。还记得那天晚餐我的迟到吗?那个同事的哥哥是位一流的资产评估师,我们当时急迫地需要他的帮助。我是说,不是每个同事的生日party我都必须参加。”
“从周,你我这一别,在我们心中原是没有悬念的。在能够的范围里,你我都已经做得很好,心里可以一直是平稳的。”我的声音还是带出了哽咽,从周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吻住了我。
人生是一出又一出的戏组成的吧。不管你愿不愿意,当你作为某一个角色被抛到空荡荡的舞台时,你首先是模式化的角色。就像戏曲里的“乾旦”、“坤伶”一样,本“乾”而现“旦” 、本“坤”而现“伶”,重要的是角色,然后,才是演员自己的真实欲求、鲜活血肉。世俗自有铁定的评价体系,假使你暴露自己的成分太多,你将演得糟糕笨拙,假使你过度投入而忘掉自己的本性,你将活得像是一个疯子。所谓演得好,舞台上该是千娇百媚的杨贵妃,卸妆之后一定得是风度翩翩的好儿郎。“演戏”二字并非天生是一个贬义词,我认为,它描述的只是一种客观状态。早在你我降生之前,人世间的秩序已经密密麻麻、林立簇拥,我们本活在秩序里体现着秩序,没有一个人诞生于石缝,敢问谁是全凭赤子之心的本我英雄。
比如,我和从周,在我们追逐感情的舞台上,很多时候,得到的角色只能是情人,虽然,我们内心深处渴望着一个终生厮守的爱人。从周的远涉重洋,并非因为她想要去自我实现,而是因为她的角色库里,妻子、儿媳的戏份更多,她的家人因为国内的一些干系必须尽快远走高飞。而我,将不能去机场为从周送行,虽然这件事情在我私人情感世界的大事记里足以记下浓重一笔。那一天,儿子的学校里有一个活动必须要有家长陪同参加。那个时刻,我牵着儿子的小手,夹杂在众多妈妈和孩子花团锦簇的笑靥当中,面带微笑、积极发言,那颗心的娥眉婉转、凄惶失所,无人可鉴。
我终究做不到割断过去,虽则从此我与从周之间音讯全无,虽则从周的话曾经刀子般穿过我的肺腑心肠,我曾经立志就此廓清迷雾、黑白分明。我跌落在非白非黑的灰色里,不能呼吸,也无法言语。对于从周,少的是想念,多的是怀念,怀念那种可以支撑我维持表面正常生活现状、来自同谋间的秘而不宣。从周的离去让我倍感孤单,凄慌的我发现老伤口从来没有完全愈合,不过是暂时的麻醉令我淡忘,而淡忘可以有效驱散刺骨锥心的痛,仅此而已。从周再不在我的视线里,麻醉期过去了,我清醒了。当我清醒打量着现实的真实面目,脸前是挡住去路的怀疑铜墙,身后是无处可逃的绝望铁壁,新一轮猛烈的失眠击倒了我,无边无际的长夜,枯涩迷茫的双眼,冰冻破碎的心灵。
偶尔在静静的失眠的深夜,我会摆弄起那台唱片机,让它吟唱出忧伤哀婉的曲调来,我静静地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狠狠地吸着烟,把那些虚无飘渺的烟雾用力地吞进五脏六肺,然后随着烟的升腾感受一种失去控制的淡淡迷醉。我不可遏制地想着叶眉,听着从周留给我的音乐,或许从周的离去、填补的阙如,不过更加凸显出我内心深处对于叶眉的无法释怀?当年从周听着这些音乐的时候在想着谁呢,我曾暗自思忖,我只知道,一定不会是我,正如我此刻心痛不已地想着的人是叶眉。因为,音乐天然长着直抵心底柔软内核的翅膀,在音乐的流淌中,所有人为的控制与矜持,惟有丢盔卸甲、烟消云散。我最初笨拙不已地吸烟,因为我无可逃脱地想她,如今我熟练地依恋上了吸烟,还是因为我无可逃脱地想她。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对她的想念其实没曾改变,到了夜里,这种顽固的想念让人绝望,心里有千万只疯狂的小咬侵蚀着我的血肉,最后只剩下脆弱黑暗的空壳。我躺着,无声无息地流着泪,透过朦胧的泪眼和通透的落地窗,我看见远处的楼房渐次沉浸在黑色的海里,间或有几个小小的窗格闪着昏黄的光亮,仿佛我哭泣过的眼睛。去找她吧,或许她也一直在想着你,不能忘记你,一个声音说;不,都已经过去了,既然她不再联系你,一定是过得不错,不要打扰吧,另外一个声音平静自尊地压住了前者。
我回首往事,发现几年来自己总是从此处逃往彼处,回头去看,才恍然大悟彼处已成为再一个此处,而最初的那个此处,变成了永远彼处——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想到达的彼岸,我并没有到达,只走了一半,心就已经千疮百孔,我失魂落魄地瘸拐在尴尬的中点,既回不到起点,也似乎再无力达至曾经和叶眉描述过的美好彼岸,曾经,我那样真心实意地以为,会有那样一天,会有那样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再也回不去了,这是一句令人惶恐的诅咒,我再不能全心全意地过着一家三口的单纯日子,心无旁骛,易于满足,混沌中磨灭自己的真实欲求,因其混沌,倒也并不悲壮残酷。而今,我光着双脚站立在现实的刀锋上,双眼发涩、头痛欲裂,想知道将来在哪里,究竟有没有将来,那个让我可以从内心抛弃掉双面人标签的将来到底有还是没有?是否,我将永远被搁置在这样一个荒唐的质疑点上心力交瘁、颠沛流离?
当悲观怀疑的迷雾日渐浓重,另外一些失眠的夜晚,我开始进入拉拉聊天室打发时间,蠢蠢欲动着要把曾经与从周演过的闹剧真正上演一次,不再受那饶舌沉重的理智的掌控,既然理智也抵挡不住宿命,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爱又如何,解构爱又如何,放纵欲望又如何,坚守梦想又如何?我知道,空虚正在大口吞噬着我,我急速坠落着即将探底,我打算品尝无所谓。我曾经骄傲地拒绝登临通往绝色女子香奈尔快活闺房的楼梯,而今我愿意为了短暂的醉生梦死舍弃所有关于尊严与坚守的相信和诠释。我的精神世界里就要经历一场艰难可怖的日蚀,我放任着所有乌云最为肆意恶毒的遮蔽与涂抹,踏足入挣扎稀烂的泥泞。
我很快锁定了一个中意的目标,她叫Susan,我叫她苏三,因为她叫我莫名联想起黛二,多年前我读过的小说里,曾经有这样一位女子。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聊天在视频之后就很快进入无耻的话题,那样地单刀直入,无所顾忌,我问她最喜欢什么样的做爱方式,她说喜欢被粗暴激烈地插入,我问她high了之后有何反应,她说她曾经因为叫床喊哑了嗓子……她问我上过几个女人,我说非常惭愧、其实只有一个,她扔出一串坏笑的小脸儿、说我的性经验一定贫乏如修女。即刻识别出这个叫板的暧昧潜台词,我飞快敲击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两行字,引经据典地发出肉体宴会的请柬,原来,格言也可以天衣无缝地实现这样的欲望引渡。苏三以老练成熟的姿态答应择日拔冗实践、亲自调查,完全具备领悟黑色幽默的机敏,并且有理有据“闲着也是闲着”。在我半死不活的心的浅表层上,我喜欢这样粗鄙下流地说话,喜欢这样干脆爽快的女子,喜欢这样简单刺激的游戏。一个初春的深更半夜,我和苏三言语之间勾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