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行到北芒阪,就远远望见坡下渐亮,点着许多火把。借着摇曳的火光,可以看见朝中文武官员皆立于坡下,只是人数虽多,却是鸦雀无声,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董卓停下马车,从驾车的位置上跳下,然后伸手便要掺他下车。诸葛亮装作没看见董卓的手臂一般,径自下车,甚至懒得多看董卓一眼,直接走到群臣面前。被皇帝在百官面前这般直接地拒绝,董卓也似乎不以为意,又是呵呵笑了一声。他仍是伸手去抱陈留王;刘协迟疑了片刻,却最终没有拒绝。董卓抱着陈留王,跟着皇帝一路走上前,然后便站在皇帝身后左侧。
“董将军怎可对陈留王如此无礼!”有人怒目喝道。
董卓瞟了他一眼,问道,“这位是……”
“太尉崔威考,”有人一旁应道。
“哦,”董卓应了一声,终于将刘协放下,却仍是一手搭在刘协的肩头上,然后说道,“崔太尉,卓并非无礼。实是陈留王身形矮小,那马车又如此高大;夜里看不清楚,我怕他摔着。”
诸葛亮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董卓,那搭在刘协幼小的肩膀上仿佛鹰爪的手,终于控制不住流露出一丝厌恶神色。实在是他胸中怒火太盛,以至于错过了董卓抱着刘协时那隐隐约约的温厚和关怀。他正想开口,却听董卓又道,“诸位,夜色已深;陛下今天饱受惊吓,实在疲惫不堪,当早些歇息。除了太仆,诸位自可散去;太仆大人,劳烦你与卓一同送陛下和陈留王回宫安寝,也好……”
“董将军,且慢,”诸葛亮直接打断董卓的话,说道,“方经大乱,京城动荡,朕,”——他本对用‘朕’一字尚有几分敬畏之心,如今却也是不得不说了,还不得不说的气吞山河——“如何能安卧?今需安顿京城,肃清朝堂,朕方能安睡。崔太尉,董将军,丁都尉,袁校尉,又袁中郎将;请几位随朕入宫,共商大事。诸位皆是朝廷栋梁;今危急存亡之秋,更需诸位助朕。”
这一席话说完,诸葛亮微微呼了一口气,一边等着众人回应,一边心下暗自盘算下一步。若说全无担忧自是假的;董卓初入洛阳的朝堂局势如何,他当真只知粗略,只怕耗尽心机也难免错过些至关重要的细节。他还在担忧,周围站着的文武百官,但凡有些见识的,却皆是心下凛然。
崔烈,董卓,丁原,袁绍,袁术。
这混乱的东都里,战到现在,只还有四人仍手握兵马:这四人正是董丁二袁。而崔烈,他任太尉属尚书事,位高权重,亦是能左右朝堂的人;更何况他是名义上总掌军事的太尉。同时叫上这五人,怕是有意重新安配军力,好让诸部平衡。皇帝被劫持整整一日,方才逃过灭顶之灾,不但不慌,反倒是胸有成竹,安然发令,像是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是么?
董卓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少年皇帝;他的目光里有两分欣慰,却也还有两分警觉。
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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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再一次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都仍在为这少年皇帝突如其来的果决震惊。他的一席话似乎让崔烈心下更是笃定,于是崔太尉走上前两步,礼道,“陛下,朝中公卿皆在此;若要议事,当请百官一同入宫。”
诸葛亮沉思片刻,又觉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便点头称是。他拉过刘协,攀上马车,正准备唤崔烈上前驾车,但刚想开口却又迟疑。崔烈方才已是得罪了董卓,他若是再唤崔烈,唯恐让董卓更嫉恨,最终却是害了崔烈,倒不如另寻一位朝中大员驾车。这迟疑的瞬间,董卓却是又坐到了车前。周围官员还在面面相觑,董卓已然催动马匹,于是无论他心下如何愠怒,至此却也只能默然。
“诸位还请随着陛下车驾入宫,”董卓回头,和气地命令百官。
车轮再次支呀呀地转了起来,旁若无人地穿过一众官员,径自往南面皇城驶去。待穿过津门,入了洛阳城中,便见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队队的兵士来往巡查;看兵士衣着,十之二三应是京城北军,其余定是董卓的并州军,其中还夹杂不少羌胡人士。京城北军虽是衣着光鲜,看上去却显得萎靡不振,队形杂乱,巡行的军士还不停地交头接耳,待看见大队人马入城又显得慌张失措。并州军则是和城郊见着的队列一样,俱是踩着整齐的步伐,气势肃杀;看见他们的车驾队伍,并州军也不显惊慌,确定驾车的是董卓后便秩序井然地让道。诸葛亮一路观望,更觉心惊。都说董卓有小智无大谋,麾下龙蛇混杂,残暴无道,方叫中原百姓恨之入骨。怎想今日看见的却只是慑人的精兵,并已经牢牢地握住了洛阳城?相比之下,倒显得京城北军让人担忧;若有冲突,只怕京城军根本无法与并州军对抗。袁绍袁术丁原这些人皆是庸才;如今却还有谁能制约董卓?
“董将军麾下将士当真精良,”他试探性地问道,“只是乱党如此猖狂,却不知董将军可有何损失?死伤的将士,朝廷定要重赏。”
董卓沉声应道,“回陛下,臣军中伤亡百余人,若有朝廷抚恤自是上佳;臣先替他们谢陛下隆恩。只是他们大多却不是被宦官乱党所害。臣入城之后便见袁校尉大肆捕杀无须之人,臣不得已挥兵阻止,方有百余人被袁军误伤。陛下若能对借口清君侧而滥杀无辜之人有所惩戒,臣相信伤亡军士更感陛下之公正仁德。”
诸葛亮心下更惊:董卓竟然已与袁绍短兵相接?再看城中景象,落了下风的绝不是董卓;而如今董卓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显然有意一举击垮袁绍。董卓的动作却也太快,太快了些!他勉力定下心神,干脆也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敢问董将军此次入京带来多少兵马,可否保东都平安?”
“臣统军一万东来,五千前军已入城中,五千后军三四日之后也该到了。”
诸葛亮微微蹙眉,心下更是疑惑。当初他曾听董卓之乱时在洛阳游学的大哥说过,董卓初入洛阳时也不过三千兵士,为造声势深夜遣兵出城,次日再大张旗鼓地入城,方才叫二袁等人以为他兵多将广,不敢肆动。如今董卓说有前后两军,便是要用这般障眼法震慑洛阳?他正欲开口,却突然听董卓说道,“陛下,前面便是北宫,却要到何处议事?”
他静了片刻,然后扬眉道,“去南宫,崇德殿!”
“哦?”董卓似乎有些惊讶。
“不错,崇德殿,”他又重复了一遍。
董卓沉默了,只是驱车向前。马车穿过北宫,由南宫的玄武门而入,一路南下,又穿过几座门,绕过几座宫殿,终于来到了洛阳皇城中心的崇德殿。这里是群臣朝贺议政的地方,可容万人。马车在玉阶前停下了。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都散了,清冷的月光将殿顶的灰瓦照得仿佛黑玉一般冷润,让崇德正殿更显威严。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侧,弘涎弥光。大汉体天,承以德阳。崇弘高丽,包受万方。内宗朝贡,外示遐方——就算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四百年王朝余威尚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敬佩和畏惧。
诸葛亮下了车,拉过刘协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拾阶而上,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推开硕大的木门,只见殿中黑漆漆的,更是死一般的空旷沉寂。刘协靠近了些,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小声说道,“皇兄,我们当真要进去?我怕……”
“莫怕,”诸葛亮安慰他道,然后转身问跟在身后的董卓,“董将军可有火折?”
董卓在袖子里摸索了片刻,当真摸出了一个火折子,递到他手中。他吹燃火折,然后一手拉着刘协,一手高举火折,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步入崇德大殿。虽然宫中大乱,但崇德殿似乎未遭洗劫,大殿中的烛台灯架俱在。他一路走过,点燃一盏盏油灯,崇德殿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待他终于走到殿首,却不由在御座前怔怔站了片刻。
他很想让刘协坐在那里,自己站到一旁去——可是九岁的刘协如今只是陈留王罢了。
于是他让刘协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安慰地捏了捏刘协的小手,然后转过身去,缓缓坐下,在那镶金嵌玉的御座上。
董卓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了,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而他却是注意到:董卓脱了靴子,解了佩剑,站在右首的灯架边,远离三公的位置。
他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董卓还不敢公然不敬。
文武百官正陆陆续续地跟进殿来,终于叫这方才还空荡荡的崇德大殿渐渐有了生气。待所有人都走进殿中,董卓突然一撩战袍,跪了下来,叩首致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声呼道。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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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呼万岁之声在大殿里回荡,惊得灯火忽明忽暗。御座上的诸葛亮将少年人的小手握得更紧。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号猛地让他回到了章武元年的成都;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封禅台高耸,他的主公安然立于台上,绣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在秋日的风中微微摆动。那一刻谁能不信汉祚将继,再创盛世?可是当老皇帝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觉,十二旈后的面容虽是志得意满,却也暗隐一丝忧虑。大礼毕后,老皇帝曾私下里对他叹道,“孔明啊,朕一生征伐,若说没有这点野心,莫说是你,朕自己也不信。可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了,朕却又忍不住想:连我这般织席贩履之徒也能临朝称帝,可见这大汉,早已不知是哪般的大汉了。空留最后一口气吊着罢了。”
他的主公很少说如此沮丧的话语,但那个时候主公当真老了。近四十年的奔波,不说主公自身的事业如何起伏,大汉却是毫无疑问地一直在向土崩瓦解的深渊滑落,拉也拉不住。即使当真能中兴,所谓的中兴却也只是在废墟上,凭着胸中越来越少的关于盛世光华的回忆,再起一座高楼。
诸葛亮低头看依然跪在堂下的董卓,目光愈发锐利起来。董卓越是恪守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