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低头看依然跪在堂下的董卓,目光愈发锐利起来。董卓越是恪守臣轨,他却越是警惕和愤慨;一个仍然恭敬的董卓,更让他对日后的君不君臣不臣痛彻心腑。
“诸位请起,”他说。待大殿上一众臣子站起身来,他也不再拖延,直截了当地问道,“何大将军麾下诸将可在殿上?诸位之中可有人知晓何大将军之弟是否安好,部曲又如何?”大殿里安静了片刻,一时无人答话。“袁校尉?”他又是问道,“袁校尉乃何大将军亲信,可知何将军副将何在,能否引来一见?”他说这话,其实便是想趁着董卓刚进洛阳未及收编军队,先将何进的部曲交与袁绍。
不想侧目瞟了董卓一眼,然后不无怨气地说道,“回陛下,何大将军副将吴匡怀疑大将军之弟与宦官苟同一气,已将他杀了。待董将军入得城中,便立即遣人将吴将军找去;臣不知他们谈论何事,只知道随后吴将军便带着何大将军所统京城北军随董将军去了。臣也不知吴将军现在何处。”
诸葛亮心下大震。想不到董卓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拉拢吴匡,收编何进部曲!他本想凭着自己过来人所知,或许能有一两分优势,怎知这董卓竟好似未卜先知一般,步步抢先在前!他勉力压下心中震动,缓缓呼了一口气。
“吴将军现下何在?”他望着董卓的方向问道。
董卓恭敬一礼,答道,“回陛下,臣已遣吴将军出城。”
“为何遣他出城?”
“当时吴将军一意入禁宫为何大将军报仇,军中情绪高涨;臣唯恐他当真率军入禁宫,惊了圣驾,又恐大军扰了洛阳城中百姓,方才让他出城。如今吴将军大部驻扎城外,由臣弟暂管;吴将军本人,臣遣他率千人西去接应并州后军了。”
此话一出,大殿里更是安静,简直比方才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时更为死寂。堂上众人也看见年轻的皇帝变了脸色,眉梢嘴角凝着和那张稚嫩脸庞极其不符的肃杀威严。安静了许久,少年天子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罢了,既如此……可有尚书台官员在此?”
听皇帝这般询问,有一人踏出队列,站在御座前礼道,“陛下,臣卢植在此。”
卢植?诸葛亮不禁为之一振,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这容颜雄伟的长者,他的主公的恩师。看见这传说中唯一敢反驳董卓的忠烈之士站在自己身前,他顿觉安慰,便朝卢植微微一笑,说道,“要烦卢尚书补一道诏书了。如今吴将军既已出城,便请尚书台补一道诏书,明言遣其大部驻扎城外,与董将军之弟并列,再嘱吴将军亲自侯迎并州军。”董卓势大,他不能直言质问;但就这般放任吴匡与其兵马尽归董卓所有,这却也是断然不能的。眼下他只能假作不在意地补诏书一道,委婉点明董卓违制的事实,再明言宣告吴匡兵马并不属董卓。
卢植抬起头来,先是显得疑惑,然后便皱起了眉头,尽管他仍是颔首应下了。“臣领旨,”卢植说,“陛下,董将军违制调兵,确为大过,但望陛下思及今日之乱,莫要苛责……”
卢植竟为董卓言语?诸葛亮还未及思考此事,那边董卓也是站了过来。他躬腰深深一礼,然后直起身来,平静地说道,“陛下,今日洛阳城中实在太过混乱,臣方才遣吴将军出城。吴将军所统兵马本非禁军;臣遣其出城而已,亦算不上调军。便如卢尚书所言,此乃一时之计而已,望陛下担待。”
董卓那两三句话,已是将“违制”推托干净了,更是提醒满朝文武他勒兵勤王、救驾于野的事实;不卑不亢,言语老练,虽叫人不满他的气焰,却是不易反驳。诸葛亮默然看着他,一时不语,心下念头却是转得飞快。静了片刻,诸葛亮又道,“董将军忠心耿耿,擅自调兵不过一时之计,朕自理会得。待过了十天半个月,待董将军的后军到了,朕当亲自去见吴将军和众位将士,安抚军心,再思量如何安置吴将军的兵马。”
少年天子的言语但是坚决,不容置疑地说明了吴匡军的归属待议,甚至未曾给董卓一丝反驳的余地。当然,小皇帝未必就能指挥得动吴匡的大军,但至少在名器之争上,董卓是彻底输了;汉室虽衰,却终究是延续了近四百年的法理,常规,天命。董卓沉默地望向御座上的天子,一双剑一般的浓眉拧成了死结,神色不悦。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哪里。
尽管开始另议他事,但诸葛亮的眼角余光一直未曾远离董卓。这个董卓似乎和传说中穷凶极恶的乱臣贼子相去甚远;这个董卓不卑不亢,冷静而老辣,言语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若说他有几分贤臣良将风骨倒也不为过。可惜,但只要西凉铁骑依旧牢牢扼着洛阳城的咽喉,董卓便仍然是董卓。
荀公达
……》
剩下的不过都是可有可无的场面话了。
诸葛亮又是和颜悦色地与群臣说了几句,便让众人散去,还特意宣布三日之后再行朝会。百官已是一一散去,董卓却只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最后大殿里只剩下董卓和他的数十西凉兵士,还有几名拖拖拉拉观望董卓的官员。诸葛亮忍无可忍地蹙起眉头,却又不得不压下所有怒火,不动声色地问道,“董将军怎还在此处站着?难道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只是方才众卿尚在,将军为何不曾言语?”
董卓挑了挑眉头,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陛下,四更天的,陛下总不能走回北宫去,是也不是?臣本是想等百官散去后驾车送陛下回太后宫中,但若陛下不愿,臣可派人去寻少府官员来。”
那剑眉微挑的模样,那温厚柔和的声音,怎得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诸葛亮突然便觉胸中一痛。但只那一瞬间,胸中痛楚便散去了;他凝了凝神,轻声说道,“多谢董将军好意,只是将军的人马今日方才入京,怕是不识得少府中人。 ”他四下望了望,见有一员宦官站在大殿门口,便唤他近前问道,“你可知眼下可还有少府郎官尚在宫中,在宫中何处?”
那小宦官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应道,“知,知道;荀侍郎尚,尚在。”
“你这便去请荀侍郎来见,”诸葛亮令道。待那宦官急急出了殿,他这才又对董卓笑道,“董将军便陪朕说几句话,待荀侍郎赶到罢了。”
董卓却又是不说话了,脸色更是阴郁。看他神情,大约是不满天子竟对招少府官员前来这般细微小事也如此纠结,片刻不忘规制。诸葛亮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十四岁的刘辩还能有什么?一无兵马,二无钱粮,三无可信可用之人;除了大汉王朝的规制,他一无所有。于是如今他定不能懈怠,再细微的小事也不可置于典章之外。否则待到律法空置,事由权臣的时候,便是荀攸、陈群这般端方君子也不会再执着于汉室名器。
少府官员终于赶到的时候大殿里已差不多空了,就只剩下董卓和十数兵士。那名官员在殿门口解剑除靴,又在门前行了大礼,这才缓缓步入。尽管大殿内空荡荡显得几分压抑,又无人通报官员姓名,但那人似乎也不以为意,一路走到殿首,又一次拜倒在御座前。“卿无须多礼,快快请起,”诸葛亮忙道。
那人终于站直了,这才让人发觉他身长几近八尺,修美仿佛一杆绿竹;他面如冠玉,眉目英隽,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却在平和着隐隐透出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仿佛一柄收于剑鞘中的绝世宝剑。
诸葛亮只觉心跳突然顿了一拍。
“陛下,”那人合手礼道,“臣乃少府属官黄门侍郎颍阴荀攸。”
诸葛亮缓缓站起身来,目不转睛望着面前的黄门侍郎,忍不住低声呼道,“先生!”
这便是他方才念及的端方君子:魏尚书令,曹孟德的谋主,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前后左右皆其谋也,二十载无毫毛可非的——荀攸,荀公达。
他们似乎应该算敌人,但究竟从未正面对战,于是在他心目中荀公达便只是良师益友而已。他至今都还记得,许多年前的襄阳,刚满十五岁的自己曾经忐忑不安地站在这位大士的家门外,几次想要叩门却又唯恐太过唐突。最后是大士自己拉开了柴门,对他说道,“你可站了太久;来,也别急着行礼,入内便是。”
相识后还不足一年半,荀攸便离开襄阳北上,从此再未见过,但这一年半间随荀攸所学种种已是让他受益无穷。如今乍见故人,他惊喜之余更觉欣慰。他很清楚荀攸的谋略胆志,连鲜有人知的刺董之事他也曾听荀攸说过;而黄门侍郎的官职虽不大,却是帝王近侍,更可直通尚书台。有荀攸相伴左右,就仿佛多了柄利剑在手。
“陛下?”
他突然听见荀攸开口,声音中好些不解。他牵过已经快在御座前睡着了的刘协,几步走到荀攸面前。“有劳荀卿驾车送朕与陈留王归寝宫。朕知道这本不是荀侍郎的本职;只是宫中混乱,少府官员一时也寻不着,还请荀卿担待,”他说,顿了一顿又是问道,“董将军可是要送朕一程?其实也不必了。董将军奔波多日,也当早些休息。”
董卓躬身行礼告辞,这便离去。荀攸目不斜视,眼神中却能看出一分若有所思。待董卓终于走出大殿荀攸这才轻声应道,“是,陛下;还请陛下请随臣出殿。”
待马车向北行了半刻钟,他突然说道,“荀卿,夜色已深,永乐宫也是太远,朕不回太后宫中,便在南宫中寻一住处罢了。”
荀攸一时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拉停了马车。待马车完全停下了,荀攸这才问道,“陛下一贯居太后宫中,为何今欲另寻住处?突然变更,怕是宫中未有准备。”
“太后初丧兄长,定是忧伤难平,朕不想以国事扰她,”诸葛亮平静地说道,尽管他心里完全无法像他的语气一般平静。以荀攸之智,当不至于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他却不禁担心荀攸不会仔细琢磨他的话。无论如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