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看闷油瓶睡着的样子,都会希望等他醒来之后至少叫一声我的名字,然后问我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他的最后记忆就停留在我们看见那块天石的那时候,但怎样都是痴心妄想而已。
就这样,有天早上,变得比以前更沉默的闷油瓶突然问我,为什么我跟胖子要这么照顾他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也不想地就告诉闷油瓶当然是因为以前都是他在照顾我们,现在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情罢了。
那时我就坐在病床旁,对上闷油瓶那让人怀念的淡定目光,「那你呢,吴邪?」
听了他的问题,我一愣,为什么还要特地单就问我一个人?我的眼睛一直没从闷油瓶的脸上移动,然后我突然意会过来了。
闷油瓶就连我为什么要对他好的理由也不记得了。
当下的心情让我又想哭又想笑,我明明试着让自己的嘴角笑,可是鼻一酸,才眨个几下眼睛,那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样一个问题就彻彻底底打垮了这些日子我不断告诉自己的谎言,我一直告诉自己很快,闷油瓶很快就会想起些什么,至少我天天待在他身边,他应该很快就会想起我来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种默契,不用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否则那样的平衡就会在瞬间被瓦解。
可现在呢?该站在天平另一端的人不见了,这秤还能不失重吗?
我也知道我这样的反应很不正常,可是我完全无法止住我的眼泪。
闷油瓶的手伸了过来,用大姆指抹掉我脸上的眼泪之后,我发现我的胸口只剩下满到不能再满的委屈。
只剩下那些了。
我都还没跟他说过半次的喜欢。
记得(上)
打从我进到医院之后我就开始紧张了。
等电梯时,我一直检查自己有没有漏带了什么?
随身该携带的手机带了,钱包带了,钥匙带了,饭店的卡片也……他娘的,这不是该交给柜台保管的吗?我低头看了眼被我拿在手里的磁卡,最后也只得无奈地将它又收进口袋里。
这次是偷偷跑过来的,我没给胖子知道。若胖子晓得我来了的话,他八成又要开始嚷嚷着当初我不是已经撂下狠话,在闷油瓶出院前绝对不会再过来的吗?
我深吸了口气,就觉得委屈。
手里拽着的那袋水果其实也没什么买来的必要,但到了医院又两手空空的,我总不习惯。
现在的时节也六月底快七月了,我们五月多离开了塔木陀,就算已经回到这平静的日子好一段时间,但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其实我无时不刻都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每晚睡觉都会被恶梦给吓醒,流了一身的冷汗。
我梦里常出现那块天石,我常猜想到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能够让就连闷油瓶那样的人都受到那么大的惊吓。
当我们从塔木陀离开之后,我就已经先从认识的朋友那里问到了哪里有针对精神受创伤比较权威的医院,得到方向之后,我跟胖子完全不敢耽搁,只多休息了一个晚上,就立刻买了到北京的车票。
所幸我问的那朋友人也好,在我说了我的原委后,他早就先帮我们打点好一切入院及检查的手续,否则依照闷油瓶现在的状况,他所有的身份证明文件都给留在那片雨林里,而他现在连自己也认不得了,咋可能再去帮自己补办证明?
若非有朋友的帮助,闷油瓶连医生都没法看。
我们让闷油瓶做了几次的全身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是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严重的内伤还是外伤,唯独精神受到了冲击。
然而他到底受到了咋样的冲击,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医生也交代了,这只能让他先休养过一阵子,失忆那回事,没办法强求的。
像这种失去记忆的案例,一向都难以捉摸。运气好的话,没几天就会自己想起一切,运气差的话,就得这样遗忘掉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再重新开始。
那时我跟胖子天天都让闷油瓶做检查,也一直陪他说话,希望他能从我们的只字片语之中,记起一点什么来。但我们就这样陪了他一个星期,除了我们跟他说过的事情外,对于其他的,他一律只能回覆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没想过,闷油瓶本身就是个失忆了二十年却一直没办法回想起过去的例子了,所以我很恐惧……
如果又得让他再花个二十年去寻找回他这次失去的记忆的话,那该咋办?
我不愿,也根本就不敢去想象那会是咋的一个结果。
那段日子,我暂时住在胖子那里,杭州的店全给王盟去发落了,爹娘那里,我也只说有朋友受了伤,举目无亲的,不帮着照料他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天天,就从会客时间一开始就到医院,不管闷油瓶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待在他旁边,直到会客时间结束为止。
以前我也有住过院的经验,就当初从秦岭回来的那段时间。在等着王盟领钱从杭州出发到医院帮着照顾之前的几个晚上,我都是一个人待在医院里,那样的无助和惊慌,我是懂的。
但那时我还知道有人能够帮我,还知道有人会替我担心,即使我那时住院的原因是不能说出去的秘密;但闷油瓶呢?
他一个人住在医院的夜晚里,他都在想些什么?
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他又有着咋样的情绪?
电梯到达时那声「叮」的一声将我从思绪里拉回来。
我熟悉地按下闷油瓶所在的那层楼的钮就退到电梯最里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倒影。
我发觉我的脸色挺差的,不太好看。
这一个多月来我也很尽可能地调适自己的情绪,却始终无法平复。
那样的震惊太巨大了,就像自己亲身参与了一场真实,充满了生离死别的闹剧,然而那出戏却一声不响地被迫结束,就连演戏的演员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幕就被放下。
那不明究理的心境,我很难去描写。心中像有满满的不甘心,却又觉得如果事情能够到此画上一个句点的话,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装着水果的塑料袋发出吱吱嚓嚓的声音很是烦人。
我慢悠悠地晃到了闷油瓶的那间床房,手才放在门把上,就感到手掌沁出的汗快将门把给全都沾湿了。
一个多月前我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其实是被胖子给赶回杭州的。
我深吸一口气,却始终没有打开门的勇气。门边的挂牌上写着这间四人病房至今只有张起灵一个病人在,那会是多寂静的一个空间?
在这次失忆之前已经习惯了寂寞的闷油瓶,会不会为了夜晚四周静得只剩下自己而感到另一层次的孤单?
我感觉到身后经过的人投射在我身上的视线。
的确,一个看起来就是来探病的男人,却一直站在病房前发愣,这很诡异。何况那病房里住的病人明显又是个男的。
喀啦一声,我终于转开了门把。
里面的那人没因为我开门就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闷油瓶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旁边的桌上搁了应该是早饭的食物,感觉像是没被动过。
现在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经快从我的喉咙里跳出来一样,我很紧张。
那天,我的失控我还记得。
胖子一脸见鬼似的看着我突然抓着闷油瓶的手哭倒在他的床边,啥也没讲。
那时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其实现在我连那时自己为什么要哭的原因也忘记了,可能是为闷油瓶这么长期下来,为了寻找自己记忆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而难过。
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心里不再记得吴邪这个人而难过。
现在我努力让脸上挤出个笑容,走到闷油瓶的病床边。
估计他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我没有刻意放轻的。所以他现在回头看着我,那眼神中的淡定总算带了点我熟悉的感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应该没打算跟我打招呼,他却又突然开口喊了我一声。
「吴邪。」
我的身体一征,随即露出僵硬的笑,像哄孩子一样看着他,「已经记得我的名字啦?这挺不错的,是好的开始。」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讶异他会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毕竟在我还待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我跟胖子天天都得跟他做十次以上的自我介绍,若都这么做了他还记不得我的名字的话,那别说是失忆了,我们可能得先怀疑他的智商或许也受到了损伤。
之后闷油瓶又恢复了沉默,没理会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又看着他的天空。
他的床位就在窗边,只消将点滴的那包营养液挂在专门的架子上之后,他要去哪都不成问题。像我进来的时候,那点滴的架子就在他旁边,他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我将带来的水果放在旁边的床上后,拿出粒苹果开始削皮。我们两个都没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地。
我把苹果切片后放在塑料盘上,搁在闷油瓶的左手边。他的右手手臂还插着点滴的软针,想想还是别让他的右手有什么劳动比较好。
「吃点水果吧,刚买的。」
闷油瓶先看了那盘我切好的苹果一眼,又看了看我。我想我的脸应该在笑,诚不诚恳、真不真实就另当别论了。
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用水果叉,叉起了一片,慢慢地嚼了起来。
『我操他娘的……小吴同志、你这是……』
胖子一起进来就吓了一大跳,扔下手里刚买回来那份我的午饭,直接走到闷油瓶的病床边将我拉开,我却动也不想动地定在那儿。
我的手里握着的是闷油瓶毫无反应的右手,他就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没有多余的情绪,好像眼前我被胖子架着离开的画面跟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狗日的胖子你放开我!放开我!』
在胖子离开前其实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原本也只是一如往常地对着根本就不会回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