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夜市,落水鬼魅,漆清朱门,不见尽头的狭小宫巷,泛白的青灯纸罩,暗色木杆跌入锈迹斑斑的腐水。
错综的片断,时空的交叠,瞬息浪潮汹涌。
南风聊斋,青灯行。
他是谁?他在唱什么?他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处?
钥匙。
司掌时间之鬼神,可有……可有能让她回去的钥匙?钥匙。钥匙。
不能再想下去。不能……
风九天蓦地闭上眼。
一切戛然而止。
有柔软物什覆上唇瓣,似被舌尖顶开唇齿,一口气缓缓渡了进来。
呼吸逐渐平稳。
稍顷,苏子时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一些。
微微的火光里,风九天睁开眼,却不恼不赧也不言语。
适才想了那样多,如今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听似是有人勉强挣开凝气,高声断喝道:“何人装神弄鬼!可敢现身一见!”
是严承正。
仔细看去,严承正面目微微发紫,想也是呼吸困难。这一声似是用力颇大,却仍凝结于风中,竟似结状成块,又转瞬销声匿迹。
没有人回应。
回应他的是暗夜的寂静。
慢。
寂静?
严承正与秦七娘对望一眼,俱是眉头深锁。
只是前者与众人一般,是因未知的不可掌控而忧,后者却隐隐有异常熟悉之感,这熟悉竟是恍若前生,因而更觉渺然且荒唐。
叮、咚、叮、咚。
铃铛复响,却是近在咫尺。
风九天咬牙盯住那铃铛轻响之处。
暗空中忽现墨绿一角,闪烁间,墨绿染成荧光,又渐渐消失。
尔后是铃铛。
那铃铛现了出来,银环圈上铜铃,锢在一双乌黑布鞋上的脚踝处。
这鞋子的尺码,恰是八岁左右的小儿脚底所踏。
从脚踝处的铃铛开始,自下往上,这鬼魅一点一点现了出来,乌鞋上的棉质长裤,裤脚挽起,膝盖处的衣摆,缠在腰间的绳索,未扣上的纽扣,半敞的衣襟,左手握住绳索的一端,另一端缠着一把竖着的琵琶,他的右手食指微勾,轻放于弦上。
然后,这小孩儿终于完整了。
散着黑发,抱着琵琶,看不清眉目。
他的手指往下一按,往前一拨,琴声便若流水清泉化开涟漪,引带着那住凝之风,四下荡开。
寻常的水波涟漪,漾开去,那波纹的隔间理当越来越大,其力道也理当越来越小,直至化为虚无。
而这琴声的涟漪却越漾越急,越漾越密,越往前去,劲力越大,那纹波甚至在暗中荡出凛冽白光,至最后,竟是震耳欲聋,令人头痛欲裂。
这时分,能如常呼吸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苏子时却忽然伸手抵住了风九天的额头,低头道:“既是害怕,就站在原地。若有飞沙走石之况,抱头,蹲地,知道么?”
风九天心下一跳,便见苏子时转身向后看去。
微弱火光映着古老青松,展昭的眉目隐在夜色中,沉肩立地,是凝重之态。
白玉堂站在旁侧,却微微一抬颔,五指按住剑柄,寒光一闪,画影已出鞘几寸。
苏子时轻轻点了一下头。
风九天来不及道一声“小心”,只觉眼前一花,瞬时只见蓝白两道身影掠空飞出,直破凝风。两声长剑出鞘,铮然鸣动,一声低沉龙吟,一声清越激扬,正是巨阙与画影。
这二剑之质本自相辅相成,旗鼓相当,半空中,忽地就近相抵,相震相引下,恰是护住彼此的破绽,大开大阖间,隐有金石相鸣之声。
二人此前并未合剑过,此番也未曾相商,只是剑术至此,信马由缰,竟比平日各自使剑时威力刚猛,剑势连绵不绝,锋如流矢,直将那凝固之气自剑两侧似断锦裂帛,从中撕扯开去。
失而复得的流动之风,呼吸终于顺畅了些。
风九天张嘴吸气,抬眼一望,不禁咦了一声。
她并未看到苏子时纵身跃出,许是因为他的青衫与绿色荧光相融,可她也并未听到他手中的剑出鞘,可现下三人竟一同举剑止于空中。
听得严承正道:“这……”
秦七娘缓声道:“展爷与五爷使的是硬剑,而苏掌柜惯用的却是软剑。软剑不擅砍与刺,却擅裂割。方才展爷与五爷将那凝气贯穿了大半,两侧外剩下的大半,却须以真气贯注软剑,使其震裂为细块,方能土崩瓦解。”
众人凝目看去,心中俱是一紧。
那琵琶琴音未断,依旧如水漾纹,只是其势俱收,将震荡之力凝在近处,那三把剑虽去势奇快,却仍要比对方的收力之速慢上一些,霎时凝在琴波震荡处,欲近不得,欲退不能。
忽见白玉堂一个翻身,双足抵住近旁的林木,借力一跃,剑尖反转,内劲贯处,白衣如帆鼓风,只见剑光缭绕,势如烈火,竟也化波成纹,旋成逆流。一刹间,展昭借那逆流之向,飞身而起,双手举剑,内里运劲,剑势送出,竟是变挑为劈,过顶成砍,自左至右,自上自下,二人长剑气流汇在一处。往琴波震荡处冲撞而去,而苏子时的软剑虽悄声无息,寒光闪处,却也能逼近数尺,化去那震荡之力。
三股气流震撞相击,一声巨响,罡风顿起,刮得四周草木碎石乱飞。
风九天拍手道:“好!”
秦七娘却拧眉道:“不好!”
定睛再看,果然不好。
气流相撞间,琴音之波如山似浪,结成漩涡,隐隐显出一个“卍”字,这“卍”字本自左右相旋,此刻其速快若旋风,似要将人吸去一般。
那三把剑看似直取对方的命门,实则是被动进取,已处下风。
而苏子时早已唇色苍白,那气流劲力竟似掌风,犹似大铁锤一击,只觉胸口闷气翻滚,想兀自压下去,咽下喉中腥甜,却翻滚甚厉,一丝鲜血便溢出唇角。
静下心来,反倒寻思:软剑在手,却不能随心所用,倒不如弃了。
忽听一个如清越如瓷的微冷嗓音传来:“弃剑!”
是白玉堂。
苏子时却并未看见他开口,想是密音入耳之功。
忽又听另一个清沉若玉的温润嗓音传来:“苏公子,弃剑,用掌力。”
是展昭。同样是密音入耳。
原来适才二人也觉那旋风压迫相逼,俱是心血翻滚,暗自调息压下,却反倒寻出这气流虽似漩涡难以脱身,其状其势却与掌风相近,剑既不能抵,不如以拳掌相抗。
暗空里,只见寒光三闪,三个人真气凝掌,运力将剑向下猛掷,同时起手出掌。
拳法有阴阳,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
那卍风为阴,便该以阳相化。
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掌法倒是颇有套路,白玉堂是合手运掌,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展昭是散手运掌,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苏子时所用劲力,是化掌为拳,化重为轻,化轻为空。但这招式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却没有一个确向,眼花缭乱中,只教底下之人徒增眩晕之感。
秦七娘摇头道:“胡闹。”
严承正与风九天眉头皱起,道:“何出此言?”
却见她一笑,道:“倒是厉害,瞧得出若是仍以长剑强取,那气流便会遇强愈强,尽数弹反。只是他们平日里惯用剑术,情急之下使起拳法。难免失了默契,攻守难定,杂乱无章,确是有些胡来。但却是这误打误撞,以散柔克住了刚硬,以乱风化开了漩涡。”
所谓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
而乱风势起,已成乱环,那空中卐字果然半数化为轻风而散,剩下的也不足以再成漩涡。
只听噔地一声,琵琶一弦应声而断。
再看空中,那三柄长剑竟还未落地,方知一旁看者时之缓慢,当中行者时之短促。
而长剑铮鸣间,三人卸力下坠,抬脚一挑,双膝一挺举,啪地一响,各自的长剑便向上飞起,手一扬,便再度紧握剑柄,只觉此时长剑重归吾手,化险为夷,心下五味纷杂。
苏子时方要纵力落地,却觉旋风又起,一惊之下,又觉劲势扑面而来,忽地被人一托,身子向后一倾,竟被推出了几丈。
幸而运气于足下,落地时也较为平稳。
只是那旋风煞气甚重,而这劲势却温而稳着,并无杀意。
苏子时紧皱眉心,向上看去。
只见展昭与白玉堂后跃落地,踏地时劲力尚在,身子一沉,竟同时向下一陷,霎时尘土扑朔而起。
而那小儿自空中飘落下来,却似飞魂幻影,身形摇晃,上下飞腾,东穿西插,绕着二人飞速飘移,野草乱石倏起倏落。
风九天上前两步,拍了拍苏子时衣衫上的尘土,道:“情势危急啊。”
苏子时扯出一抹苦笑:“被踢出来了。”
风九天搭上他的肩膀,安慰道:“展爷也是看你方才一口鲜血都吐了出来,再打下去你连命都没了。”
安慰完毕,于是奇道:“噢,对了,方才那力道,你唇角都溢血了,却没吐出来,血呢?你不是咽下去了吧?!”
苏子时拍开她的爪子:“姑娘多虑了。”
琵琶弦音忽又连风震荡,再是飞沙走石,此次气流四面八方散袭而来,倏轻倏重,倏前倏后,也无定向。
而这暗火乱景下,仍能隐约看得二人剑招却是使得奇缓,缓得连方位也能辨得清楚,是依先天八卦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步下丝毫不乱。而这剑势也与先前的掌法一致,再不往那旋风处强硬冲撞,以静制动,克敌先机。
二人本擅使剑,自比运掌之时身形潇洒逸然,先时还是缓步慢剑,此时暗里便只见电花火石,只闻长剑铮鸣,再辨不清何人何处。
那双剑如矫龙,见首不见尾,唯听那狂风呼啸作响。
这风啸之声越来越大,如似怒涛卷霜雪,直盖过了那琵琶的琴音。不多时,便又听噔地清脆一声,琵琶二弦应声而断。
忽听众人一声讶呼,便见那鬼魅孩儿停止飘晃,一瞬间幻为无数个幽魂,均是散着黑发,手抱琵琶,却又实实在在稳立于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