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将袖箭拢入袖中,直起身走过去相扶,道:“玉堂无礼,婆婆莫怪。”
搀了她在圆凳上坐下,又道:“不知婆婆今日相邀,所为何事?”
老妇人长叹一声,眼里露出些苦楚:“展大人,实不相瞒,老身是赤砂那孩子的姨母。良禾夫人难产当日,老身是在房内接生的稳婆。当日承蒙那杀手高抬贵手,只砍了老身一刀,老身憋着气待他伸手探了吐息后离开,才忍痛爬了起来,可怜剩下的两位姐姐,真就去了命。诶,赤砂那孩子,后来不是也被国主从宫中赶了出来么?老身那时才知道赤砂原来是你们这边安在皇宫的眼线。唉,尽忠了一辈子,却死在国主手中,老身是死过一回的人,眼不眼线的,本也与老身无关,可老身在赤砂那处住了两年,到近日忽听得她说要去灵州会一会展大人和白五爷,将沙城前一日,也便是良禾夫人难产那日的情形说清楚。老身与她躲得过一次追杀,未必躲得过第二次,这孩子不听老身的劝,如今……唉,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展昭敛眉,看向白玉堂。
白玉堂嘴角轻微扬了一下,见那老妇人抬了眼向自己看来,便淡了嘴角的弧度:“在灵州灵武县,水氏之死那一局,可是你布下的?”
老妇人浑浊的眼里一片惑然:“老身去往灵州时,那灵州的代任左大人说你们已经启程前往兴庆府,老身急急赶来,也没有停留。这么一说,赤砂那孩子是去过灵州了?”
展昭移回视线,看了老妇人,问:“婆婆今日前来,可是想将水姑娘未说之事告知我二人?”
老妇人道:“确是如此。”复又叹了一口气:“当日良禾夫人,其实没有死。她诞下一个女婴后,老身抱过婴孩,刚刚裹上包裹毯子,就看见萧将军带了几个人进来,好像念了一道密令,说的是夫人谋划永平宫兵变,本是罪该万死,然而国主心软,放过夫人一马,要让夫人的孩子顶罪。老身当时模模糊糊的也记不清楚多少,但那萧将军当时手上也有一裹布,裹着一只初生的狸猫,他把那婴孩从老身手上夺了去,却没有杀了她,只是一扬手让属下将她抱走了。然后……然后老身就瞧见他在屏风后狠狠地掐那只狸猫,狸猫的叫声凄厉,当真像极了初生婴孩的啼哭,只是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老身瞧见夫人当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是生生咬了牙昏了过去,唉,咬得出了好多血啊。”
如此一说,良禾果真未死,而离儿是被萧齐带走,萧齐之妻云禾会抚养离儿,也便说得通了。
老妇人说完这一番话,长吁了一气,道:“这秘密,老身守了两年,如今说出来,却也再没有什么顾虑了,老身还要去寻老身那可怜的外甥女儿,这就得走了。”
她将拐杖撑在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酒楼上的灯火却还是没有亮起来,四处一派阴暗昏沉。
阁内蓦地响起一个清而玉润,媚而慵懒的女子轻笑的嗓音:“赤砂,你待去何处?”
清而玉润,媚而慵懒,这本该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音色,却在此刻相交相融,没有一丝突兀之感。
这阴暗的阁内,在那一瞬时似是化作幽深的长廊,淡淡的叹息从旷而无人的庭院这一端,幽幽穿过寂静的长廊,缭绕在她的耳畔,将她死死缠在了原地。
在这世上,这样的声音,她所知道的,仅仅只有一个人。
老妇人手中的拐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下,方才还步履蹒跚,此刻竟是干脆利落至极,方才的声音里是苍老干涩,此刻竟听一个清脆如铃的女子嗓音在她的喉间响起:“主上恕罪。”
听得那轻笑的女子嗓音道:“赤砂,我可曾教过你,易容成一个人,须得时时刻刻惦着他的身份?你那母亲的姐姐惯于听命于人,可敢直视那展南侠?你说,我又可曾教过你,撒谎之时,须得时时刻刻牢记对方的身份?你为了使展南侠信服于你而直视他,可曾想过,展南侠案子里来案子里去,对这撒谎之时细微的面部变化,知道的,比你多了多少?”
这训人的语气如此熟悉,水赤砂方才纵有疑虑,这时已消了大半,低了头,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少顷,不见得那嗓音再开口,依主上的性子,怕是已隐约有些生气了。
水赤砂倏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急颤:“赤砂、赤砂那日自在房中被人带走,主上又昏迷不醒,实在来不及将一切告知主上。赤砂这些年也在找寻主上,近日大宋礼部侍郎严承正有意得知此事,探听得展南侠和白五爷似是知道些什么,赤砂想许是能找到主上的下落,告知当日之景,了却心头一事。主上、主上的孩子当真没有死。赤砂、赤砂那日易容成姨母的模样,却护不得主上的孩子、赤砂、赤砂……”
黑暗的酒阁里,忽地传来低低一声:“果真如此。”
水赤砂的脸色霎时一白,半晌,哑了声道:“……白五爷?”
一旁刹时有火折子燃起,抬眼看去,见得展昭温和一笑:“水姑娘,实是抱歉。”
再一眼扫向屋内,除去白玉堂,便再没有别的人。
原想是主上易的容,不想确是本人。
只是一听声音,竟如此轻易被诓了。
水赤砂跌坐在地,苦笑一声:“罢了,不愧是白五爷,耍得你一次,就一定会被你耍一次。”
展昭咳嗽一下,别过脸就笑了。
听得水赤砂道:“白五爷如此,可是已听过主上的声音,也见过主上的人了?单是见过一次,听过一次,断不可能让赤砂如此熟悉,展南侠与白五爷,可是已经寻得了主上?”
白玉堂冷冷一哼,不可置否。
展昭俯下身扶起她,道:“水姑娘,你所说之事,展某与玉堂定会如实告知你的主上,只是展某如今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相助?”
水赤砂站起来,抱拳道:“展南侠请讲。”
于是听得展昭直言相请:“此次兴庆府一行,是未汴京劫案而来。水姑娘曾经在皇宫内住过一段时间,可否领路这青阳阵地的去处?”
水赤砂看着展昭,眸里浮起一些复杂之情:“赤砂本是大宋线人,却效命于主上,算是叛变之举,展南侠……”
展昭微微笑了道:“良禾夫人不曾率兵侵犯大宋一疆一土,姑娘不必如此。”
水赤砂犹豫有顷,点头道;“既然如此,赤砂定当尽力而为。”
戌时初。
葛纱栈。
绕桌而立。
圆桌上摊开一张西夏皇宫图纸。
严承正双手撑着圆桌,看向众人:“明日前往西夏皇宫赴宴,成败在此一举。诸位认为如今究竟是夜袭皇宫,还是行刺为好?”
卢方环视众人一眼,开口道:“卢某这几日一想,倒觉得不如二计同行。”
闵秀秀点头道:“我与大当家、二弟、三弟、四弟、以及苏公子,噢,还有南侠所说的水姑娘夜袭皇宫,而五弟、南侠。七姐、与严大人仍依行刺一计。耳闻西夏国主有几分功力,旁侧也定然有武将武镖相护,但五弟、南侠、七姐同上的话,不一定没有胜算。”
白玉堂瞧了展昭:“你道这二计同行,有几分胜算?”
展昭沉思有顷,道:“原来若是一计而行,有三成胜算,如今二计同行,又有如此多人相助,当有七成胜算。”
苏子时紧皱了眉:“展爷,还有三成,是何去处?”
展昭眼风向四周一扫:“有半成,赌的是天意。”
与白玉堂交换了个眼神,道:“还有两成半,俱往一个人的身上赌了。”
闵秀秀问:“何人?”
白玉堂眉梢一挑,嘴角上翘:“本大爷。”
展昭毫不留情地白了他一眼。
秦七娘大笑道:“五爷如此自信,当真叫人安心了不少。”
蒋平呿了一声:“自信?蒋爷我只瞧出了个自大自负!叫什么来着,夜郎自大?刚愎自用?”
眼见得有厉风掀起,严承正咳嗽一声,道:“若是救得人质,如何联络各位?若是救不得人质,又该如何知会各位?”
韩彰自袖中掏出几个纸筒,吐出两个字:“炸药。”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二哥,你拿的是烟花筒。”
韩彰默了一会儿,道:“昨夜睡得有点晚了,抱歉。”
卢方沉声道:“若是救得人质,按原路疾速撤退,待撤出皇宫,以白色烟花为号;若是救不得人质,或是哪一方提前败露,以青色烟花为号,另一方迅速撤离。”
严承正用手轻轻敲着桌子,思量半晌,正色道:“明日酉时,严某与白兄弟、展贤弟、以及秦七姐前往西夏皇宫赴晚宴,明日此刻,戌时中,其他人夜袭皇宫。图纸在此,朱雀南门处防备虽是一向略弱,但明日此时,回赐人马是自朱雀南门而入,军中兵力应聚于朱雀南门与玄武北门处防守,不如择白虎西门而入,择青龙东门而出。诸位可还有疑?”
风九天在一旁支了手听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举了举手:“有疑。”
她肃穆地敲了敲方桌,肃穆地问:“五爷到底穿的是什么衣裳啊?”
白玉堂横了展昭一眼,道:“白爷爷有些困了。”
说罢,一把揪住展昭的衣襟将他往外拖了就走。
闵秀秀拍了拍风九天的肩膀:“有期待,才有动力。”
风九天悲哀地苦着脸看她:“小爷我,根本就去不了,怎么期待?!”
严承正安慰道:“让水姑娘做个幻境给你看看。”
风九天悲愤地转过头:“水姑娘是跟着卢大爷他们去夜袭皇宫的。”
卢方:“秀秀,你困了么?‘
闵秀秀:“有一些。”
卢方:“那么,诸位,卢某先行告辞。”
韩彰:“四弟,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蒋平:“你做的烟花模样太难看,拿过来让我钻研一下。”
徐庆:“嘿,一只老鼠罢了,有什么难看不难看的?”
严承正:“七姐,明日就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