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淡淡道:“这坛酒,就是酒绝。酒绝,就是青阳幻药的解药。”
再想了想,续道:“其性烈,有剧毒。”
补充道:“难喝。”
嘴角扬起真正愉悦的弧度:“本夫人,果然天资聪慧,云丫头不过提点了一两句,解药便真给本夫人酿了出来。”
这就是盛名远扬的酒绝,这就是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一眼的酒绝。
其性烈,有剧毒,难喝。
白玉堂眼中深渊浮沉,道:“良禾夫人,你可记得冲霄楼的图纸?”
展昭低声续问:“为何……”
良禾疑惑地看着他:“本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展爷这个为何,问得倒是……颇为有趣。”
以手支胰,轻轻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罢了,本夫人不耍你们了。身怀奇能异术者,遇上五爷和展爷这样的人,不比个高低上下,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至于冲霄楼的图纸,纯粹是为了报复那个脑子有病的。本夫人在汴京待了三年,成年里替他跟襄阳王眉来眼去的,烦都烦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真到了那叛变的时候,他手里捏着的拴住本夫人的那条线给断了。本夫人要是不整死他,本夫人还能自称青谷良禾?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她这番话,语气却很轻,说得极慢,慢得有些吃力,她没有再看向他们,只顾盯着窗外的树梢瞧,瞧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个时候……开封的花市热闹起来了吧?以往……都是开封府公孙先生的花盏夺了冠……不知今年可有后起之秀?”
将视线移回屋内,又显出些漫不经心的模样:“然后……该是有人放烟花了,烟花倒很是漂亮……唔,大概是因为太漂亮了,孩子们也会出来赏的……平时那么闹,也难得安静。可是那是火药……火药太近了,不好、不好,若是离儿、离儿,定要说她、跟她说,离火药太近了,不好……离幻术太近了,也不好……都离开罢……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些都不好,还要跟她说,不要乱跑,这么好的衣裳,弄皱了怎么办,这么好看的辫子,乱成这样,叫其他孩子看笑话……是吧……静静地看烟花多好啊,离儿,你看,多好啊。” 猛然看向窗外,笑道:“看,离儿,娘怎么会骗你呢,有人放烟花了,看啊,离儿。”
一声惊雷,一声巨响,二人同时向窗外看去,灰暗天空中果然是一道亮光而过,烟花乍响,却并不是形若落英,数道白色流光散落而下,正中央处汇聚起一只白色长尾的耗子。
随即见数道青色流光散落下来,正中央处汇聚一只青色的九尾狐狸。
心下俱是一惊:为何白色与青色的烟花会同时出现?
良禾神色柔软,映着窗外四散的烟花,眼里是粼粼的波光:“离儿,娘同你说,有个地方,叫做陷空岛,那只白色的耗子,是他们的烟花,你见着他们,一定要叫叔叔,嗯?哥哥也可以。对啊,还有个叫展昭的,离儿记性真好。你看那只青色的狐狸,那是你伍长湖叔叔的烟花,他长得虽不怎么的,人倒是很有趣,这种事情,他最喜欢掺一脚了,你将来长大了,不要学他。听到了没?”
声音至最后,已经轻不可闻,虽知她神智已有混乱,却不曾想到如此严重。
她的嘴角已是黑血渗出,那么毒的药,剧毒皆埋在体内血液里,也渗不出什么鲜血来,
血染唇间,却是双颊赤丹,她那样笑着,即是妖冶,也是清丽。
笑得双瞳剪水,眼中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云边探竹。
她还是笑着,眼里已瞧不见他们,也瞧不见烟花,她瞧见了个小人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盛着一汪清泉,她穿着灰色的小衫小鞋,连走路都不怎么稳当,她的嗓音糯糯的,还不大会说话,她嘟囔着,委屈地看着自己,摸了摸自己饿扁了的肚子。
瞧着瞧着,就有些累了,她还瞧不够,她还说不够,她还想说,离儿,不要乱跑,娘去给你做饭吃。
可是离儿一直在跑,一直在闹,跑着,跑着……
她要到哪去啊?
她在哪儿啊?
哪儿啊?
犹听得烟花骤然三响。
璀璨天际。
玉树琼花一般。
听这声音,都觉得满目春色姹紫嫣红。
不是青阳,胜似青阳。
又是一年赏花时节。
依稀不知是多久前,白衣少年凭栏处屈膝斜躺,转过头,看见那红衣少年头也不抬,一手持巨阙,另一手随手接住飞蝗石,再随手向上一抛,处变不惊,安之若素。
白衣少年顺势接住石子,不禁撇嘴道:“七姐,你恁的偏心。为何每次那猫一来,美酒佳肴地伺候,为何每次我一来,十有八九连杯桑落酒也饮不着?”
良禾瞟了他一眼,似笑又似嗔道:“展爷多好啊,一身坦荡,不像你,揣着盗酒绝的心思,一直揣到现在。”
确实是自己的不是了。
一直揣到现在,还得她亲自拿出来。
展昭俯下身,轻轻阖上她的眼睛。
青谷良禾,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若是她一开始,就不想活下去呢?
离儿还在这世间,她仰头喝下酒绝,却这样决绝。
可是真的太累了?
窗外满天如雪流光,漫天青辉流转。
似乎有谁隐隐约约低喃了两个字。
从前是怎样唤的,如今再唤一次吧。
烟花这样响。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五十
戌时。
西夏皇宫。
正寝殿。
一身白袍的男子正坐在龙纹椅上,将奏折移开,一手端了茶盏,待要喝茶,又皱了眉,将茶盏放下,重新拿起奏折。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低沉的嗓音响起,凭空问道:“卫影何在?”
忽地先是一个黑影,殿中便出现一个人,压低了声道:“王上有何吩咐?”
李元昊问道:“夫人那边,你可去看过了?”
卫影回道:“看过了。”
李元昊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怎么,还是不肯来见朕?”
卫影道:“王上,此时应担忧的并非夫人,王上可曾听见那烟花响声?”
李元昊一声冷笑:“朕已在白虎西门与青龙东门分令两千禁军埋伏附近,任他伍长湖闹腾去罢,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如何在西夏皇宫凭空消失!”
沉声道:“此事你就不必担忧了。夫人是怎么说的,你如实回复。”
卫影有些犹豫:“这……”
李元昊道:“无妨,你说。”
卫影道:“夫人服毒身亡,屋内不见另外两个人的踪影。”
李元昊双手一颤:“你说什么?”
卫影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道:“良禾夫人,死了。”
李元昊颤着手按住龙纹扶手,起身道:“你再说一次?”
卫影再往后退了一步,顿了一下,低声道:“良禾夫人,死了。”
李元昊伸手揪起他的衣襟,面色铁青地低吼道:“你竟敢骗朕?!”
卫影任他揪着衣襟,仍是低着头,看着一旁龙椅下的阴影,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良禾夫人,她死了。”
李元昊唇间抖了抖,扯开嘴角冷笑了一下,阴戾着面色将卫影一把推开,一甩袖,向外走去。
这一转身,忽觉身后寒气一起,心下一惊,已经移步不得。
背后被一剑抵住,大殿之内刹时响起一个低哑沉静之声。
这声音,很陌生。
因为这个人,原本不是这样的声音。
卫影道:“良禾死了,是你逼死的。”
李元昊攥紧了拳头又松开,颤抖的声音里是压抑的怒气:“白玉堂!她是你杀的?!”
白玉堂冷冷道:“自杀的。”
李元昊怒极反笑:“笑话!”
白玉堂冷嗤道:“青谷桓何夫妇二人,可是你杀的?!”
李元昊沉下脸色:“自杀的。”
白玉堂眉梢一立:“笑话!”
李元昊眼中的寒色渐渐沉了下去,语气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知道了多久?”
白玉堂呿了一声:“跟你说这么废话干什么!”
长剑逼近了一寸,已是渗出些血:“白爷爷给你两个选择,一,放人,二,死。”
李元昊冷笑道:“朕可以有第三个选择。”
他打了一个响指,张口大喝一声:“暗卫!”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
回应他的是压开了门缝的青锋寒剑,泛着冰冷的泠光,横上了他的脖颈。
眼前是一个正红衣袍的年轻男子,素来温朗的眉目间是隐约压下的寒气。
倏然听得白玉堂一声长笑:“白爷爷既然能杀了你那叫卫影的暗卫,难道还会替旁的人留活口不成?”
红衣男子将长剑刺入他的脖颈,瞬间有鲜血滴出,他的杀气隐在清正的眉目中,隐在微微的浅笑里:“展某给你两个选择,一,放人,二,同归于尽,弃了你这不知沾满了多少鲜血才得来的皇位。当然,展某建议你不妨考虑一下展某的第二个意见,说不准,你死后,西夏会更加繁荣昌盛。你说,是不是?”
李元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句句在理,似箭穿心。
很多年前,有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她的眼里是少见的疲累之意,她轻声问他:李元昊,除了皇位,你还剩下什么?
有个灰衣沉稳的女子,她将冷剑抵在他的身后,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波澜:李元昊,若我坐上这龙椅,我会比你做得更好。我不像他们那么傻。
有个年轻的男子持着剑,单膝跪下来,声音里是微有起伏的情绪。
他说:萧齐,永远忠于王上。
就是这个人,曾经对他说:李嵬理,我会让你活下去。
而他对他说:萧齐,朕让你娶了云禾,你觉得如何?
他道:萧齐,保住朕的孩子。
他令:萧齐,屠沙城,示军威。
然而,他突然想起这个板正眉目的男子,唯一对他忠心不变的人,原来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些人,曾经离他很近很近。
但他们都死了。
那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