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她似乎就能轻易使所有人喜欢她。义阳也罢,太子李弘也好,就连宴会上仅有一面之缘的武曌皇后,上官婉儿也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喜爱──免去她自祖父那儿承袭而下的罪行就是最好的证明。
犹记得宴会上的李弘,在听到自己那位伟大的母亲终于赦免心仪的少女时、脸上惊喜交加的感激动容。温良敦厚的李弘,上官婉儿在心里琢磨着义阳的嘲讽之语。身处政治中心却如此不懂察言观色,谅他再朴实刚正又有何用?被武后看上眼的人,难道他还期望会分到一杯羹吗?上官婉儿明白皇后娘娘当时的浅笑所代表的另一层涵义,她已经是她的了,心灵被至高的权力烙印出武则天的名字,此后即便谁被扯下了台、谁又拿自己的血清洗了刀口,她与后代世人也会牢记宴会的那一夜,叹息歌咏着她成为她的、那一瞬间。
「回去吧,着凉了就不好。」拿开自己被包裹得温暖舒适的手,上官婉儿拢了拢粗鄙的薄衣,率先走回掖庭内院。
没有花心思转头看看义阳的神情,没有将那名教育自己到大的人生导师放在心上,因为她总是这么认为,需要的时候义阳就会在那里,哪儿也不会去,哪儿也不能去。
对武后绝口不提的义阳,其实与那神祇似的女人心有灵犀,她们之间即便多年后仍建构着血泪的历史,彼此紧握对方惧骇之物,两个女人的手拉扯一条名为怨恨的丝线──武则天是那样伟大的女子,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政治考虑,她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偏偏,她对萧淑妃的恨,强烈地遗留在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身上。你可知为何后宫中不见有猫?为何堂堂的公主说不出御赐毒酒一盅的请命?
察觉这点的上官婉儿有些气馁,却不知究竟是对谁感到愤怒。
无处可发泄的精力促使她用脚尖踢走了沿路的小石子。
此时的上官婉儿是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自己对义阳的态度有多么不公平。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过于在意。
义阳之于她就如同她之于武则天,上官婉儿是武后的,而义阳是上官婉儿的,公平并不存在于这类关系中……不,这并不是支配,仅是纯粹到冰冷的憧憬,是不论对错公义也会追随到底的崇拜。
相较于低头生闷气的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在身旁的义阳总是抬头迎向前方,这是她让上官婉儿欣羡不已的特质之一。义阳是个会正视所有人的公主,而武曌是理应俯视下界的皇后,在这两名女性之间,上官婉儿只能当那名不参与其中、沉默无言的纪录者。唯有将这个平衡打破,她才能真正踏入舞台之内,演出等待自己的角色──那衡量天下事的巨人。
她来了。
还未抬起头,上官婉儿已能从义阳突然僵直的身躯探测到平凡之日中不凡的一刻。
这名能倒转天地的女人改变了她们两人的命运。
大厅是用来接送固定会到此处审查掖庭的官员,而在最深处,那本来最常被李弘占用的檀木椅上,破天荒地坐着一名无人可及的贵客。
厅内连同自己的母亲,所有掖庭女子皆跪在武则天跟前,这些同为女人却又无力与她对抗的昔日同伴们啊──上官婉儿神色平静地跪下行礼。「婉儿拜见皇后娘娘。」
义阳也轻声地说了“拜见皇后娘娘”,上官婉儿蓦地感到些微惊慌,祈祷武则天不会发现萧淑妃的女儿、更不会发现她与自己实是交情匪浅。在这点上她是极为功利的,尽管她们的友情如春雨滋润了干涸的心灵,尽管她既欣赏又憧憬着义阳的智慧魅力,但掖庭的女人们不与彼此交好也不谈论自己的过去,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正是能让彼此远离麻烦的共识。
「都起来吧。」一声令下,不急不徐的口吻,相较宴会那夜的昂扬气势,此时是更为平缓柔魅的声音。
无视众人的感谢应合,武则天走到上官婉儿的面前。「抬起头来,上官仪的后人至少该有直视摄政妖女的胆量。」
听到压抑不了的惊呼声此起彼落。
武后夹带嘲讽的取笑言语里,意外地流泻出一股难喻的亲密。
上官婉儿几乎要想,或许她挺喜欢那位惨死自己刀下、不知变通的西台侍郎。
「今夜子时到明熙宫来。」
还来不及正眼看她,武则天已经抛下命令,然后像是结束了一天最重要的行程,她袖口一挥激起冷风,怡然自得地走过上官婉儿的身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掖庭。
上官婉儿此时转头朝向义阳,不料却见到对方那双阴沉黯淡的眼神也正回望自己。
「何叹思君万里余?」她听到义阳喃喃地念:「明熙宫内召朝官,不过是日月当空。婉儿之才,终究也是坠星拱月。」
「义阳,我……」
「婉儿,多保重。」义阳不再看她,悄然地离开大厅。
母亲也不发一语,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才被传召的女儿一眼,跟随众人鱼贯回到工作位置上。
大厅里只留上官婉儿,不禁望着自己的手,细数其上因粗活和写字而生的茧。
纵是坠星拱月又何妨?她想见的正是那日月当空。
第二章
明熙宫──与武曌受封为皇后同一天建造完毕的宫苑。
这里是朝臣议事上奏、广揽知名学者建言的政治中心,多年来取代皇帝的御书房而成为大唐朝的权力枢纽。原本身为皇后早有自己的寝宫,事实上,那也该是皇帝的卧房,但武则天已厌了用女人之身侍寝的日子,她在朝廷的决策和对国政的改革不仅比这重要得多,也必须花上更长的时间,生性懦弱、体弱多病的李治自然不敢有怨言,在自己那名英明威武的妻子面前,他还得感激涕零地酬谢武则天的为国为民。
跟随太监魏安慢步于回廊的上官婉儿,纵使是早熟如她,也不得不如幼童般睁大了眼,震慑于此地所代表的含意,身子因兴奋和憧憬而禁不住地发抖。就是在这里!武则天在这里决定了青海填地、在这里编写《臣轨》、在这里不论贫贱亲疏地召见各方人才,那些被武后循循善诱“学文亦需学会从政”的北门学士,那些比三品高官更有资格不可一世的聪敏文人,全是在这里一起辅佐了那名宰制天下的女子。
从泰山封禅大典到后来的神都摄政,明熙宫见证了崭新时代的开始,率先打开女人当权的大门。
「皇后娘娘定会喜欢妳现在的表情。」魏安平滑细柔的声音,幽幽魅魅地响着:「那有野心又有才华的表情。」
上官婉儿羞赧地克制下深受撼动的心思,无论如何,在年少之时便让任何人轻易察觉自己的不甘平凡,那并非好事。「魏公公,皇后娘娘可有提过……为何召见婉儿?」
「皇后娘娘做事无需理由,是我们这些人得想尽办法给皇后娘娘一个理由。」毒蛇吐信前的锐利眼神,魏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让武则天亲自到掖庭去的少女。「妳也很清楚自己给了皇后娘娘什么理由,不是吗?」
上官婉儿没应答,只是柔顺地点了头。在魏安面前一字一言都得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因为过去曾有不少高官惨死在这名太监于武曌耳旁的三言两语中,当年上官仪与李治密谋草拟废后诏书的消息,不也是魏安给武后的通风报信?她知道若要确保待在武则天身边的机会,与魏安的同盟势在必行。
「比起魏公公身为谋士和心腹的地位,婉儿那首不值一提的短诗,想必早已被皇后娘娘遗忘了。」
来到武曌的寝室英贤殿之前,上官婉儿一句曲意奉承的赞美,得到了魏安嘴角稍感扭曲的笑。
「小的可以证明,那夜宴会上的诗与作诗的佳人,皇后娘娘从未忘怀。婉儿姑娘今蒙天后恩泽免去代罪之身,虽说理当竭力回报,但切莫急功好利──等得越久的人,越能见到永不坠落的朝阳。」
「魏公公,当年对某名武才人,您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而妳也看到了,我们身边这永不坠日的朝阳,仍正冉冉上升。」
闻言,自然地抬头仰望斗大金边的英贤殿三字,已无心神理会身后的任何事物,她无所畏惧地踏入仅属武后一人的寝宫。
未受开恩前不能直视皇后的仪容,上官婉儿正要朝坐于书桌前的身影跪下时,便听到无论声响高低皆能传达不容置疑气概的命令。
「免了,尽管到这里来。」
“谢皇后娘娘”,一边这么低低念着,她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总算再次得见武曌那袭人丽魅的身姿。
还有同样饱含深意的微笑。
眼神交会间便掷下毁天灭地的巨雷,上官婉儿几乎要匍伏在那样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出生于世至今,从不相信人们会因剧烈情绪而脚底发软,即便是亲眼目睹一个两个灭门抄家的仇人、如今仍安然享乐的光景,也没有带给她任何值得形容的震撼,但此时此刻,毫无阻隔地感受着英神气势、被包围在极天命运的光辉中──她明白了。
她会为这名女性奉献所有智慧,就只为了无愧于此刻的敬畏。
同时再次确定祖父与父亲惨死的事实,甚至是义阳与萧淑妃的遭遇,只是陈旧的舞台布景挡在了光明照射的路。上官婉儿将所有恩仇丢弃在推移的时间内,与此时相比,那些全是能轻易淡忘的人生点缀。
武则天一直在看她,含笑不语,像是正把玩着爱好的宝物,露出了津津有味的神情。那与平常女子相比还要来得高挺坚毅的鼻梁上,因笑意而皱起淡浅的纹路,减去了原本难掩精明的双眼会有的威吓感。唇瓣是最奇特之处了,上官婉儿心想,那彷佛永远都带着微笑的弧度,让人不禁勾勒着昔日风靡后宫、使太宗神魂颠倒的才人少女,猜测她是否也有今时令人神往的艳柔风貌。
半刻,坐在椅上的武则天伸手拉了她,上官婉儿纤柔的身躯便顺势坐在大唐皇后的腿上。「常听弘儿提起妳,看来在掖庭的日子妳仍相当忙碌。」
武曌是在暗指她与皇子们青梅竹马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