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解着自己的衣领和暗扣,双手并用,一派的理所当然。
「妳该去掖庭看看,那里的生活每日每刻都在羞辱一个人的自尊。」
上官婉儿拉开领口,露出了细致的锁骨、优美的颈间线条,以及被遮掩在衣料内、原本只有她的天子才能得见的雪白之肌。
「其实我也很好奇,可惜再也问不了。我很好奇武敏之究竟技巧有多好,竟能让妳对他念念不忘,从此排斥他人的碰触──」
话并未说完,李令月以一记巴掌声截断她的言语攻击。
上官婉儿没有抬手轻触自己的脸颊,即使她已尝到嘴唇渗透而出的血腥。
李令月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着实骇人。
一天之内,一天之内被三番两次地提醒武敏之的存在,她的理智早已被磨得所剩无几,上官婉儿便是知道这点,才会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周朝的昭容优雅傲凛地整理衣着,口吻平静地道:「明日我会再来找妳,太平公主。」
***
结束与武皇的密谈,清夏无神地走在回去的廊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不放空自己,怕是不需有人来砍她的头,脑袋便会自动从脖子上爆炸开来。然后,看到一手捂着脸颊的上官婉儿,正要开门进去久未踏入的寝居。
「上官姊姊!」她关心地拿开对方的手,发现一片涩红与唇边的血丝。「是谁──是皇上吗?!是她吗?!」
「清夏。」上官婉儿的手指轻贴她的唇,示意该安静下来。「进去再说。」
两人一进屋,清夏便利落地准备好冰凉的水盆与消炎药,上官婉儿坐在床延,神情有些憔悴,又像是被什么恼人的事所困扰,秀眉紧蹙。
「上官姊姊,我先帮妳敷个凉。」清夏跪在床上,温柔地以湿布巾擦拭血丝,之后盖上那片不正常泛红的肌肤。「到底是、到底是谁这么过份?如果是皇上的话……!」
「是李令月。」上官婉儿的声音很低,很疲倦。
清夏楞楞地看着她,眼眶悄然湿润,为什么今天在心中的每个重要之人都受伤了?「她怎能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因为我对她说了更过份的话。」上官婉儿是真的觉得很累了。她从未有一刻对自己感到如此羞惭,难怪狄仁杰也对她失望透顶。「言词之伤人,向来胜过拳打脚踢。」
「上官姊姊……」
清夏刚开口,上官婉儿便伸手将她抱入怀里。她的恩师发出一种格外悲伤而无力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却让清夏此后一辈子都牢记在心。
「等所有事情结束,等我……等我们都不需要再做这些事情,若有机会,妳便替我这么告诉她吧──」
──我很抱歉。
当清夏向李令月传达这句话时,已经是非常多年以后了。
她穿着僧衣袈裟,而从未谋面的三哥李隆基坐上了龙椅。
那天,玄宗皇帝下令镇国太平公主的谋反当诛之罪。
降妖谱(完)
当晚,一名宫女通报武皇,说上官昭容留在自己寝居忙事儿,不回来了,而坐在窗边品酒的武则天,只是低应了句“随她吧”。
今夜有饮酒冲动的人不只是那位大周朝的女皇,就在皇宫另一边,上官婉儿也早已喝得七八分醉,斜椅露台高歌了好一会儿,逗得同样经历不顺遂一天的清夏,必须拍拍脸颊才能缓和笑得发酸的肌肉。只有她才知道端庄有礼的昭容娘娘,一旦喝醉了便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唱着奇奇怪怪的歌,幸好此时不是夏季,否则上官婉儿又要抓着清夏到花园里用酒灌蟋蟀了。
「真失礼呢,义阳都没笑成这样……」
上官婉儿俏容红嫩,轻嗔之语犹如嘤咛,男子听了必连骨头也瞬间酥软,清夏想到这点,倒是笑得更加开怀。只可惜上官姊姊永远也不会在男子面前如此表现,甚至连武皇也未曾看过她放纵心情、不计后果地抒发情感的一面。清夏望着她,心中暗咐,那双平日淡漠稳重的眼眸,此刻染上层层瑰丽的微醺,秋水横波,艳媚嫣然,就连同为女子的自己都被瞧得脸蛋发热。
清夏随手抓了一盅玫瑰露就口而饮。此酒是以清晨在盛开的玫瑰花上收集到的第一滴露水而制,饮来并无醇酒的苦辣滋味,反倒香气四溢、甘甜爽口,正是因此才使人醉酒而不自知,更能错识心伤为喜悦,一解烦忧。
「义阳公主定是知晓上官姊姊自尊心甚高,不得已委屈自己,忍着不笑。」
「我自尊心高?」带点惊讶的银铃笑声。「谁能高过义阳?她那人,连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女子也懒得看上一眼呢。」
上官婉儿提起义阳便是一种暗示,暗示自己真的完全醉了。平常时候她从不主动诉说掖庭的故事,尤其义阳这个名字更是刻意保存于心灵角落的秘密,时间一久,融入了心底深处,只要一挖掘便势必激起汹涌浪涛,再也不能泰然处之。除了今夜之外,她唯一将义阳和掖庭的过去讲述得淋漓尽致的,便是多年前仍在长安宫的那一次夏夜醉酒。
然而,不论是哪一次的喝醉,皆起因于上官婉儿那份想见又不能见的痛苦──不,不是对义阳。
清夏拿起一旁的貂皮毛毯,妥善地盖住再也站不稳而侧躺露台的导师。
上官婉儿是为了武皇。武曌。武则天。
每次、每次都是为了这个人。
望着那因长发柔丽垂下而遮住黥面墨迹的伤痕,清夏心底隐隐作痛,怒火难以平复。
不仅是她,彷佛世间所有的苦痛悲伤、生死离别,全源自于这个人。
究竟是为什么?清夏已经不只一次在心中大声问着,为什么周围每个人都将武则天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不断地折磨自己和他人只求能得她一个回眸?
想起李旦望着那名执掌国政的母亲时,嘴角苦涩的笑和失落的神情,清夏累积多年的不解和怨怼更是熊熊燃烧。然后是李令月,那哭得令人心碎、令人痛得难以呼吸的太平公主。
为什么?清夏重重地坐在上官婉儿身旁,再度灌了一口酒。
他们要的只是一点点关心、一抹不带阴谋的微笑、一个不存有杀意的拥抱,为什么武皇就是连给也不想给?为什么她会那么无情、那么残酷?为什么这种人却能得到全部的人最深的爱?
「她根本不值得……!不值得!」清夏环住膝盖,握紧拳头,忿忿不平地念着:「大家都醉了,大家都没清醒!那种人明明不值得!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上官婉儿的头从毛毯内伸了出来,发丝微乱,略带娇憨之气。「清夏一个人在跟谁说话?妳也喝醉了吗?」
「大家都醉了……!这个世间、全部的人,都是!」
「嗯……清夏说话真是有哲理,上官姊姊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嗯,很有哲理。」上官婉儿喃喃地说:「义阳也是很有哲理的,义阳懂得全部的事,只是我从不好好听她的话……那次也是,如果我听她的,不跑去那间木屋看王皇后和萧淑妃留下的书简……」
上官婉儿开始漫无边际地说着,细细描述过去于掖庭中的生活。曾经,淫霸掖庭的太监宫女们发明了一种游戏,每日挑一名幼童将其蒙上眼睛,带到偌大掖庭中罕有人至的地方,尽情地毒打凌虐,直到被选中的孩童发出叫喊,而且必须大声、大声到能将其它人于深夜引来,否则他们便不停手。
再大声点,撕裂喉咙地喊着吧,这也是为了救你自己啊。
为了拯救自己,向这个世界不停哭嚎吧。
上官婉儿七岁时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那天早上,她满心崇拜地问着母亲郑氏,关于某首流敞绮丽之风的诗词,母亲却突然掉下眼泪,轻声地说:“那是上官仪的诗。婉儿知道这个人吗?”
“知道,裴先生说上官仪是大诗人,但被武皇后杀了。”
“他是妳的祖父。婉儿,妳是上官家唯一的后人。”
母亲将上官家的事迹娓娓道来,上官婉儿当时年纪还太小,思想过于单纯,以为如祖父那般的清高气节是种荣耀,而身为后人的自己就该维持那样的荣耀,所以当她被一群太监宫女们施暴毒打时,她无论如何都不吭一声,不让自己的恐惧和柔弱玷污上官家的名誉。
「……我那时多么愚蠢。」周朝的昭容平躺于露台,笑着凝视清明星夜。「他们只是想听我哀嚎,只要让他们满意了,便是喊破喉咙也成,何必拿命去赌?若不是义阳来找我……若不是有义阳……」
上官婉儿抚着自己的右腕,回忆那夜的惊心动魄。当时用整个身体来挡也要保护好写字的右手,却被某个太监发现,反而蓄意尽打她的右手。当义阳找到她、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时,上官婉儿也只是气若游丝地顾念着右手伤势。
“婉儿别怕……妳的手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妳有事的。”
曾为公主的义阳,即便沦落为宫奴,身边仍留有几个忠心于李治的人,再加上裴炎的帮助,总算是请到御医来治疗上官婉儿的手。但也只有那么一次,身份最低贱的宫奴,愿意来治疗她一次已是莫大恩惠,也因为是宫奴,不可能存有休息的闲暇,忍着痛做完工作后,上官婉儿便提笔写字不让自己落了学习的进度。
这一来二往的折腾,手骨自然得不到调养的机会。
「……我欠义阳的实在太多。」她幽然诉说:「我曾问义阳,是否知悉废后诏书内写了什么?她告诉我,当时诏书的内容并未流传开来,但武后命年仅七岁的太平公主於早朝朗诵“恩师”所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太平公主七岁时在大殿上朗读废后诏书,我七岁时却在掖庭里被打得昏天暗地。」
听到这里,清夏仍是安静地望着她,没想过要擦拭自己满面的泪水。她觉得现在纵使只是移动分毫,也会侵犯到上官婉儿不为人知的隐私。
「啊……长安。」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像是晨间苏醒后的第一道呼吸。「长夜漫漫,居久难安,人间恶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