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收太一为养子的事一直没有时间与他家里商议,你们这次回去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就算乾不提出来我也有此打算,最近……他们实在不适宜再留在这里。”
“手冢,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大石望向手冢,面露忧色。
“幕府中事情太多,暂时脱不开身。”手冢回绝道,况且他也不认为上样会在这个时候放他回佐云城。“明早我会拟一封书信你带去转交给乾,你们准备一下,尽早出发。”
大石原本还想要说什麽,看到手冢向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商议到此,只好满两愁容地起身告退。
数日後,回城的队伍离开藩邸。当天傍晚,手冢从江户城回来,藩士急匆匆地赶来通报说有客人上门拜访。换了常服走向会客室的途中,他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些微踉跄。
抬掌拒绝了身边藩士想要上前扶他的意图,一手扶上廊柱,看著院子里波光如镜的池水,气息终於慢慢平复。一天一地的暮色红得像血,倏然两声雁鸣,凉风作作。
“不知久能山上的荻草是否已经开始变黄了。”手冢兀自沈吟。
“久能山?”藩士不解道。
“啊。不过三十五座一里冢。”(1)
注:
(1)江户到久能山,也就是今天乘坐JR东海道本线东京到静冈市的距离,大约140公里,当时的距离单位1里相当於现在的3。93公里,140公里约为35里。300多年前的古道直到今天还在发挥作用,真有意思。
素白伶仃的身形在暮色光影中好像一片随波逐流的纤细草叶,纸绘门开启的刹那,涌进的风拨开淡淡的药香,来访者看似柔弱婉转的笑脸却深意另藏。
隔了一年多再次记取眼前人,手冢的视线越过对方顾盼生波的眉眼落向衣摆处那几只银线流光的蝶。曾有某天,这片衣角短暂停留在他日夜守候的病榻边,也是萦萦而绕的药香,三月的暖阳却不似现在。
果然是你。
这场暗流涌动终於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天。
“手冢样,好久不见。”等手冢落座,来者捋了捋胸前的长辫,向他轻轻欠身。
“啊。”手冢回过目光,展眉而应。
幸村微微一愕,随即又笑了起来。“看来今天手冢样的心情似乎不错,难道早就料到了今天来见你的人是在下麽?”
“先生的出现算是解开了我所有的疑问。”
“哦?”幸村眼角一挑,稍缓脸色,又道,“手冢样那麽想见我,大可不必坐在家里枯等。当日在荒郊山林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寻到在下,更何况现今贵样已经身为一城之主。”
“既然答应过此生不会再派人追捕,为了遵守诺言,也只能等著先生你自愿现身了。”
一语即出,无言可对的幸村心念速转。才两三句来回就让客人站不住脚,不似传说中近卫家的谦谦门风。抬眼看向上座敛袖端坐的手冢,两道细长的眸里盛著不见底的深海,任是如何的暴风惊涛也被那几千里的深度吞噬殆尽,只剩一片冰冷的寂静。
不听真田的劝告只身前来,果然还是太低估手冢国光了麽?
“既然如此,手冢样可是有问题要问我?”
手冢扬起唇角,眉间却愠色渐露,慢慢形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当然要问,不过并不在这里。”语罢起身,亲自推开房门,屏退了外面廊上静候著的藩士。“先生请跟我来。”
过了掌灯的时辰,骤然涌入的晚风吹得幸村喉间一阵发疼。压下阵阵袭上胸口的不适,他皱皱眉跟上去。庭院里的石灯座已经点亮了,得到手冢的命令被肃清的走廊里还来不及上灯,显得更加寒冷阴森。
走在前面的身影不急不缓步步沈稳,惊不起背後垂辫发尾。只有银白流光的儒雅锦袍在行走中带起衣袂,翩飞如云。
手冢停在一排格子门前,侧眼看了看幸村,移开门走进去。
空旷的屋子里亮著两盏长明灯,手冢掀开竹帘,灵龛前白菊轻烟,素帐低垂。
“灵牌上写的是不二由美子的法号,他的弟弟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看她。现在不二远在久能山,我想她一定很寂寞。你说呢,先生?”
背光而立的手冢隐藏了表情细微的变化,幸村默默听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完这番话,心中已经一片了然。打从见面开始只字不问不二的下落,也没有扣押他作为交换的意图,直到胸有成竹的一击直达他的底牌,幸村明白了手冢能够稳稳坐在江户等著他失去先机的原因。
事已至此,并无隐瞒和猜哑谜的必要了。幸村苦笑,恐怕自己的身体也撑不了那麽久,这样反而省事不少。
“手冢样,由美姬应该不会想要见到杀害自己的元凶吧。”
手冢的拳头蓦然一紧,“是为了一期一振麽?”
“也不全是,”幸村浅笑著摇头,“由美姬若只是一个普通安份的女子,我也不会执意要她的性命。有时候女子聪明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点手冢样比我要更清楚吧。有她在,我不能安心。”
“既然得到了你要的东西,为什麽还不肯放过不二家的人?”
“手冢样觉得呢?”幸村开始好奇手冢掌握的情报究竟到了什麽地步。只见深刻的眼瞳慢慢靠近他,近到紫云香的淡雅香气也开始浓烈起来。居高临下的脸冷彻平淡,不见敌意,亦没有杀机。
“供奉在稻荷神社的刀是丰臣家的信物,那麽寄放在神社里的人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拿到其中一件并不足够。”
幸村笑了笑,“正是。又不全是。”
手冢冷冷看著他,唇角弯成讥讽的弧度,“你们对待不二的态度就是这般暧昧不清的吧。一会要杀,一会要救,现在又拿著他当筹码来与我谈判。这样自相矛盾没有关系吗?真的决定好要做什麽了吗?”
“手冢样的确可以未卜先知呢,海堂熏对付阿福夫人的那点小计量是足够了,不过失算的是不二的仇人远不止是她一个吧。很遗憾,江户城里有人比你早一步知道了不二的身份。”
“什麽?”手冢眼露讶异。
“这个人显然也不想走出阴影站到明处,既然大家都喜欢暗中行事,那就好办得多了。”
“常高院……她和这件事到底有什麽关系?”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请手冢样先听我说一个故事。”转身走向灵龛,幸村跪下身轻轻一拜。
可以说吧,由美姬?这位是你所疼爱的弟弟的旦那桑,所以可以告诉他吧?
他相信,世间的事从来都是事出有因。如今的种种,皆是当时种下的恶果。只是花开得越美,果实只会越酸涩。
这个故事该如何说起呢。
“从前,太阁大人收养了一位去世家臣的遗孤,取名为秀明。这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乖巧,深得大人的宠爱。十年後,殿下遇到了一位舞者,那女子有湖水色的眼睛,茜草色的头发,人称大阪城的杜若君,太阁赐了她一个名字叫作燕姬。殿下对她一见锺情,可惜娶她为妻之後不到一年,就因为太阁大人的侧室生下了继承人而被流放和歌山……”
山中的秋色总是比别处要来的早,门前的荻草泛起青黄色时,午後的阳光依然如仲夏时节一般豔丽。
然而指尖下的丝弦冰冷,西沈的暮色带走暖意,徒然升起的风凉透了衣衫,提醒夏已渐远。
他坐在走廊边,怀里抱著三弦琴却迟迟拨不出第一个音。
有人自身後的屋子里缓缓踱出,与他并肩面对这片萋萋的草。
“想他的话,就好好弹一曲吧。”
不二手握著琴杆不说话。上好的紫檀木触感光滑,只是依靠触觉来凭空想象也能知道弹奏出来的声音会如何动听。
“不用担心,过了那麽些天,找你的人早就撤走了……放心弹吧,这是把旧琴,不会割伤手。”
不二侧眼看了看身边的人,只是摇头。
“不想说话没有关系,琴声能让你好过一点。”真田注视著他的脸,在月光下被映照成雪地般的颜色,不禁眉头紧皱。
自从得到家光暗中寻访的命令离开二条城,他日夜兼程赶到久能山终於亲眼看到不二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不等安心几时,等他将发生在庆长十年的往事悉数相告,每说一句,不二眼睛里的光从疑惑到迷惘,最後一点一点黯然下去,再也泛不出半圈涟漪,弯不起一丝弧度。
空荡荡的目光在半空凝滞半响,慢慢移向真田,“是你杀了由美子?”
不给任何解释和犹疑的时间,白樱泛著寒意的剑刃上已经映出真田惊愕的脸。如此迅疾的拔刀术远远超过了真田防范的速度,更何况剑并没有带在不二身上,而是安放在几步开外的刀架之上。
咽喉边被刀刃触及的皮肤散发出灼热的疼痛,真田咬紧牙关说道,“即便杀了我,事实还是事实。你和一期一振一样,身上永远带著丰臣家的烙印。”
“是你杀了由美子……”不二执拗地重复著这句话,剑尖却偏离真田的脖子在他耳畔不住颤抖。
真田的脸上满是隐忍著的疼痛,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
“孩子不必离开父母,兄弟姐妹不会失散,可以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每天夜里入睡前可以安心地吹熄蜡烛,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著,‘嗯,就这样生活下去吧’……不二,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田弦一郎就决定了,不管牺牲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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