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
在六道骸下葬的第三天,他躲开众人耳目,一个人跑来这里挖掘坟墓的斑驳片段。
当时他花了一整晚徒手挖开泥淖,才见著六道骸的棺材。
好不容易打开棺木时,六道骸的模样还是和记忆里一样。
对方仍旧和死去那天一样,带著满足的笑靥。
只是。
他再也看不见,那双柔情似水的漂亮双眸。
再也听不见,一句扣人心弦的“恭弥”。
挖开坟墓的那一晚。
他跪在坟墓边,锲而不舍的喊著六道骸的名字直到天际发白,对方终究没有开口回应他。
在那之后,他就什麼都不记得了。
明明念那麼多次那个名字,他还是遗忘了。
他真该死,居然连那个握有他好几世爱情赌注的六道骸都能潇洒地忘记。
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你说,为什麼不是我死,而是你呢。
你说,我食言寻你而去,好不好。
——回答我,六道骸。
用你那能言善道的温柔嗓音回答我。
你是不是还要我再挖开你的坟墓,才愿意跟我回家呢?
你是不是爱上了用装死测试我对你的感情呢?
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这辈子只爱你。
如此一来。
你可以张开双眼,张开双手,用同样的话回覆我吗?
就算你闹别扭、耍任性不想说出口也没关系。
只要抱紧我就好了。
这次由我来说给你听。
——我爱你。
——我只爱你。
那男人像迷雾般,行踪不定。
就算他再怎麼伸长了手,也牵不到六道骸温暖的掌心了。
那男人满肚子坏水。
居然自私到留下他一个人面对一切。
六年的惩戒已经足够了吧,你明不明白失去的痛呢?
偏偏他们说好,还有好多世要一起相守。
在每个轮回之后,在每个相遇之后。
六道骸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下辈子找不到彼此又该怎麼办?
为什麼当初他要允诺六道骸,会好好过完这辈子?
只要不答应,六道骸就不会走了不是吗?
为什麼要让六道骸放心地阖上双眼呢?
如果这辈子不过完,就再也见不到六道骸。
什麼时候开始,他也会乖乖听话了?
什麼时候开始,他也会贪求死亡了?
人们总是死命地追求长生不死,却没想过,长生或是不死其实也是种痛苦。
云雀紧紧抱著冰冷的墓碑,他默默地说。
呢喃的声线悠扬却只剩哀伤。
——骸、六年了,你怎麼还在睡?
——没有我,你还是能的那般熟……而我……
他情不自禁声泪俱下。
双眼迷茫,细碎的吻不由自主地落在寒冷的墓碑上头。
再也没有什麼,比的上失去温度的六道骸还要冷。
亲爱的你怎麼还是沉默不语。
你当真随风远颺了吗。
凤凰于飞,翽翽其羽,远去无痕迹。
而自私的你却只留下无止尽的落英缤纷和伤感给我。
他想,他是知道答案了。
——得到幸福的人,是收到花的那个人。
收到幸福花店的玫瑰花束,你很幸福吧,六道骸。
你知道吗?
20朵红玫瑰的花语。
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再亲口告诉你吧。
那花束,可是蕴含了我来不及对你说出口的话。
如果可以。
我宁可你活著回来,我再天天说给你听,而不是送上你的坟前。
——此情不渝。
当云雀糊里糊涂地回到加百罗涅宅邸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连繁星的踪迹都下落不明。
在暗哑和孤寂里,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安全到家。
他居然徒步从墓园走回宅邸。
不知道这之间距离有多远。
——再远,可也比不上和六道骸的距离。
云雀摸黑回到寂静的卧房里。
放任他不管的迪诺已经早早睡下。
身为一个家族的当家首领,对方肯定日理万机,自顾不暇。
可迪诺还是时常陪在他身边,甚至接受他所有缺陷的一切。
对方真的是个滥好人。
明知道,他的心里住著另一个人,还是毫无怨尤地接纳了他。
尽管他无情到连那个人是谁,有大半的时间都忆不起来。
——当他好不容易忆起时,对方已沉睡了好几年。
行尸走肉的云雀恭弥就像是个空有躯体的人。
他缓慢地走到卫浴间。
将那张发皱的信纸重新贴回镜子上,以防自己又失忆,找不回本该记著的一切。
——他害怕,一睡醒来,又忘了六道骸。
云雀拖著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
他面无表情地推了推床上熟睡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这麼做的理由。
或许只是想从迪诺澄澈的金黄色眼眸里,找到自己存在的证明。
迪诺揉了揉眼睛,半眯起朦胧的双眼。
带著些微疲倦的面容,丝毫不见一分一毫诧异的痕迹。
他彷佛已经习惯了。
云雀恭弥总在这时间点把他摇醒。
「——来做吧。」云雀淡淡地开口。
他的话语犹如飘散的霜雪,至少迪诺听不出语气里该有的温度。
他不讨厌迪诺,相反地,他很感激对方。
若不是迪诺这个曾经的家庭教师和故友,他大概不知道,失忆的自己会身在何处。
失去记忆、毫无自理能力的他,肯定是烫手山芋。
其他人都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又有谁会傻到收留一个什麼都想不起来的人徒增困扰,破坏家庭的平衡?
迪诺却毫无怨尤地接受了他。
甚至在他好不容易想起六道骸的每个夜晚里,一如往昔的陪著他。
云雀不否认。
自始至终一意孤行的自己,在举目无亲和失忆后,的确变的有些依赖迪诺˙加百罗涅。
他还记得。
迪诺曾在某个漆黑的夜晚里,牵著他的手、悠悠地告诉他。
如果觉得厌恶的话,就把眼睛闭起来。
——把我当成六道骸就好。
对方为了不让他做到一半,发现他不是六道骸,而感到心慌。
从那之后。
迪诺的房间里每到夜幕低垂,总是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暗到云雀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闭上双眼。
他虽感激迪诺,却不能相信他。
仅管对方在他失忆后,所编织的每一个谎言,全是为了顾及他。
迪诺明知道,自己永远当不成六道骸。
而云雀,自然不会傻到分不清楚,六道骸和迪诺的差别。
可迪诺的用心良苦,总在短暂恢复记忆的时刻里,叫云雀恭弥动容。
——有谁会如此甘愿当情敌的替身?
一当就是六年,还乐此不疲。
迪诺若不是心理变态,就是过分宠他。
迪诺失笑,笑意里满是宠溺和若有似无的无奈。
他从暖和的被窝里伸出手。
自是没有开口回应云雀恭弥过分无理的要求。
云雀半夜摇醒他。
甚至要求发生关系,自然不是为了□□。
云雀曾跟他说过。
只要想起六道骸,那个夜晚就会睡不著。
迪诺最终选择在一片暗哑里,紧抓云雀恭弥冰冷的掌心。
他轻而易举地拉云雀上床。
怜悯地把云雀单薄的身子锁在怀里不放。
只能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稍微温暖云雀心里沉寂六年的空洞。
「让我累到睡著就好。」
如此一来,他就能在梦里见著六道骸,理直气壮地逼问对方——为什麼还不回家。
六道骸好像对他的耐性格外有信心。
这麼多年了,还是坚持让他等下去。
——让他从年轻等到现在。
迪诺˙加百罗涅叹了口若有似无的长气。
他到底,该用什麼身分拥抱云雀恭弥?
——六道骸的替代品?
——还是迪诺˙加百罗涅?
如果他够自私,就该毫无芥蒂的选择后者。
可惜六年多来,他仍扮演著前者的角色,毫无怨尤,尽管自己早已体无完肤。
肤浅的众人总在背地里高调地谈论他。
他们都觉得他对於失去记忆、失去六道骸的云雀恭弥一再地落井下石。
堂堂黑手党首领居然自私到利用云雀的记忆缺陷。
将自己顺理成章地代入云雀恭弥的生活,甚至窜改云雀对他的定义。
——从旧识到同居人。
——从迪诺˙加百罗涅到冒牌的六道骸。
就连心腹罗马力欧也看不惯他说不出口的用心良苦。
好几次对方都直截了当地劝戒他,这麼做相当不明智而且有失首领风范。
他不该代替六道骸拥抱云雀恭弥。
更不该代替六道骸珍惜云雀恭弥。
事实上。
他背著千古罪名,只为了成就云雀无止尽的思念。
与其让云雀受困於失去重心的空白世界,不如让他活在虚构的真实世界。
至少——后者还有六道骸的存在。
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究竟又有谁能明了他付出感情的方式?
云雀恭弥就像那瓶红酒。
值得他珍藏多年,更值得让他背负满身臭名。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沾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刺眼而鲜明。
云雀缓缓地推开身上的棉被。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西装裤落在床榻边,身上只剩一件不合尺寸的睡袍。
映入眼帘的水晶吊灯看来价格不斐。
就连赤脚踩著的波斯地毯的触感,也精致到他一度忽略了那柔软的存在。
四周围尽是富丽堂皇和雕梁画栋。
他宛如身置於皇室贵族的起居室。
云雀带著惺忪迷离的睡眼,迷迷糊糊走到卫浴间。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找回清晰。
一抬起头。
他扬起眉宇。
一张发皱的信纸,居然黏著在浴室镜子上。
「……怎麼会有信黏在镜子上?」他伸手,狐疑地摘下镜子上满是皱痕的信纸。
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