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李承恩捂着隐隐作痛但还能忍的伤口,“不过……有些事想弄清楚。”
人都画押了还想问什么啊?罗浮仙不以为然地把药丸子递给他。
李承恩道声谢吞下去,“我要在这里多久?”
叶英不答反问,“你有去处?”
“没,可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直觉告诉李承恩,他在这里久住,会让两厢不安。
“等你伤好再议。”叶英淡淡道:“这里很偏,东西贵,你要还清那些债仍需时日。”
此地不是书香门第吗?怎么人人一副奸商架势……交谈无果,李承恩到底吃不消了,晃晃悠悠站起来,“那我回去,顺道清扫庭院。”
不等叶英话落,外面传来小孩子的欢呼声,“舅舅,是舅舅来了!”
罗浮仙见状,推开窗子对外道:“柳二爷,主人久候了。”
推门进来的男人身形高硕,与李承恩打了个照面,眼底过招瞬息万变,显然都在猜测对方的来头。
“你来得正好。”叶英把两份长卷推到案上,“看一看吧。”
那位柳二爷飞快掠过左右长卷上的内容,神色渐冷,“怎么会这样?”
“菲菲那边我已让三弟处理。”叶英面无表情道:“叫你来,是因为多多寄宿在柳家。”
“不必了。”
“嗯?”柳二爷气得攥紧拳头,“菲菲这边也算我的……”
“三弟呢?”叶英问:“为什么他让你来,自己却不出现。”
柳二爷咬咬牙,“他出门会友。”
叶炜住在梅庄,偶尔会离开一阵子,到别的地方与昔日友人相聚,但大过年的跑出去有点不合时宜。叶英自然不会当面数落弟弟,但他不高兴,这是谁都听得出来的,连站在门口的李承恩都觉得发寒。后来,他们又说什么,李承恩没有继续往下听,他觉得很累便回住处小憩。卧下去没多久,脚步声响起。
“舅舅,呜……你不要吵多多,是我抄她的题解。”
“她让你抄便是她的错。”
“我本来没想抄她的,都刻在桌子上了,哪知……哪知道考前大伯来了,他让我们把桌子转过去……”
所以小抄全成了反字么?
“呜呜……一时抄顺了连多多的名也……菲菲下次会……”
“会什么?!”
“呜呜……我……不敢了……爹娘哇啊……”
“丫头你每次都这样!”
贵家真乱……李承恩默默无言地盯着帐子,感到热度又上来了。唉,果然不该勉强,怕是夜里会烧得一塌糊涂。
挨到晌午,他实在撑不住,昏睡过去,期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断喊着“众人护驾”。忽然,干涩的唇被水浸湿,如逢甘霖,李承恩下意识地啜饮好几口。喂水的人一勺又一勺乐此不疲,那水灌得他从饥到饱,最后撑得打嗝,咽不下去,顺嘴角往外溢,不得不睁开眼睛一观究竟。
“咳……咳咳……是你……”又是那个怪怪的山长。
床边所坐的人正是叶英,他一手还拿着汤匙,道:“水。”
“我……喝不下去了……”李承恩苦笑道:“让我下去。”
“你去哪里。”叶英偏着头问。
“茅房。”被灌那么多水能不急吗?李承恩手脚无力地下了地,“麻烦告诉我在哪里。”
“我带你去。”叶英倒不避讳他,“外面黑了又在下雪。”
的确,路很滑,罗浮仙是女子,除了叶英没人可以帮他一把。李承恩整个人都压在那清瘦的人肩头,边走边担心会不会压垮他。事实上,这点忧虑完全多余,叶英虽然看不到,走起路比寻常人还稳,李承恩脚滑时他抓得很稳,全无放手的意思。
从茅房出来,身子舒服不少,李承恩望着倚在树下头一点一点的金衫男子,不觉莞尔,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要为素不相识的人忙碌?也不晓得平日里他有没有给学生代课,如果睡着了,下面的学生会不会有样学样?回去途中,他问叶英书院的先生在哪里,得到的答案竟是都回家过年了,只余等家人来接的部分学生。
“你不回家么?”
“回……就是这几日。”叶英道。
书院山长一走,那偌大的地方便只剩下自己了,李承恩扯扯嘴角,“我会看好这里。”反正过年这段日子,没人倒也清静。
叶英若有所思地停下步,“你留下?”
“怕我损坏书院一草一木?”李承恩挑眉提醒他,“我画押过的。”
“不是。”叶英摇头,“你回去睡吧。”
叶山长态度倏然转变,将李承恩丢在原地,自顾自转身走了。迷茫的李承恩左顾右盼,四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挨个找,回到居处已然是一个时辰以后,头发眉毛全都沾了雪花,湿漉漉好不难受,于是,后半夜他的病加重几分。
所以说啊……
天亮后,罗浮仙在重卧病榻的李承恩背后垫个枕头,吹了吹碗里的粥,“马上要闭馆,厨房没什么吃的,凑合吧……等到了山庄便会好些。”
“山庄?”
“主人的家在不远处的藏剑山庄。”罗浮仙擦擦他额头的汗,“顺道提醒你一句,不要让主人照顾你了。”
“这……”李承恩有口难言,形势所迫由不得他。
“主人照顾过的花草都被淹死了,小动物撑死了,还有……”罗浮仙同情地瞅着他,“希望下一刻不是你。”
“为什么会这样?”李承恩张了张嘴,“难道他克……”
“不是不是。”一听他误会了,罗浮仙拂袖摆手,“主人看不到,那些花草动物又不会说话,喂多会撑死,灌多会淹死,至于你呢……昨晚主人去过你那边后,你的病又重了,不舒服就说出来。”
李承恩皱起眉,心忖,面对一口一口喂你的人,怎么忍心说不啊!
——天地之间情最难偿。
作者有话要说:
☆、02
学生各自散去,正阳书院随之闭馆。
大包、小包装满一辆马车,另一辆足以容下三四人,叶英坐在厢内一言不发,反复摸索腰间小巧的埙。被连同包袱一起带上马车的李承恩坐在他对面,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问道:“我能看看那个埙么?”
叶英指尖一顿,“你会?”
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是巍巍宫殿,黄钟大吕,舞裙歌扇,觥筹交错的人影在推杯换盏,李承恩甩甩头,“大约以前接触过。”
叶英把埙取下来交给他。
李承恩托在掌心端详片刻,道:“在担心你的兄弟?”
叶英微怔,“你……”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李承恩轻声念出埙上小字,“正是手足之情。”
叶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伸手要回埙,偏过头不再搭腔。帘栊外的罗浮仙掀开一条小缝,对他招手,李承恩钻出车厢,与她并肩。
“我先跟你说好。”她举起手指压低声音,“主人家,上有老爷子,下有小小姐,五位兄弟姊妹,你问谁都行,就是不可以提小姐。”
“难道她不在了——”
罗浮仙赶紧掩住他的唇,仔细听听,车厢内没动静,方才松口气,瞪大眼道:“你怎么总爱瞎想?上次说主人克谁,这次又咒小姐……真过分。”
李承恩避开她的手,“姑娘说话遮遮掩掩,岂不让人臆测?”
“我——”罗浮仙没好气道:“算了,反正你听好,刚才我的话记清楚,别犯了忌讳被撵出来,到时冰天雪地没人管你。”
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李承恩默默叹息。
马车缓缓驶向镇子南边的渡头,午后不久,换水路来到一座湖心岛,那岛上坐落着气派的庄园,守在外面的护院见到他们一行人下船,赶紧迎上。
“大庄主!是大庄主回来了!”
“快,快告诉二庄主!”
……
护院一个传一个,奔走相告,少顷,里面迎出个魁梧男子,激动地搂住叶英,“大哥,还是你先回来了!太好了,呜……”
那么大个头又哭又笑,表情如此丰富,令李承恩叹为观止。
“晖弟,家中一切安好?”叶英被他抱得有些透不过气,说起话断断续续。
李承恩将叶英往自己这边拉拉,好脱离那大个头的熊抱。
“都好,都好。”叶晖抹抹泪,立即注意到李承恩,眯起眼道:“大哥,这个人是谁?以前没有见过。”
“他是我救的人。”叶英言简意赅道:“暂时想不起过往,跟咱们住在一起。”
“呃……”叶晖悄悄瞄向罗浮仙,后者回他一个无奈眼神。
“其他人呢?”叶英道:“为什么没出来。”
“大哥放心,这次说什么我都会让他们回家过年!”叶晖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你累了,先回天泽楼歇歇。”
叶英点点头,他是可以安置下来,李承恩却被叶晖留下盘问。
楼外楼。
两人面面相觑,叶晖负手道:“你真不记得自己是谁?”
“不记得。”
“那为何要留下!”叶晖冷冷道:“是不是看我大哥眼睛不便,就想趁机骗他?”
李承恩啼笑皆非道:“到现在我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你可以找大夫来查,谁会为了骗人骗钱把命都豁出去……再者,我本来没有想到藏剑山庄,是你大哥坚持罢了。知你如他,叶英的决定谁能改变?”
叶晖一脸不悦道:“你画了押,即是藏剑山庄一份子,应当喊他庄主。”
“好,叶大庄主。”李承恩从善如流道:“那我要做点什么。”
“你去——”叶晖见他眉尖眼底尚有几分憔悴,临时改口道:“先让他们带你落脚,伤好了再说。”
这一家人本质都不坏啊。
李承恩被叶家的总管领着往厢房走,路过楼外楼后方院落,眼角余光一扫,见叶英站在一棵海棠树下,仰头沉吟,不知不觉也停下来。总管回过头,笑道:“哦,那是大庄主的住处,叫天泽楼,他很喜欢那棵海棠,以前眼睛还好的时候,常在下面吹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