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的身体还好吧?柯问我。
有些虚弱。不过没有大碍。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柯叹一口气,说,算了,我就算去了,也没什么话和她说。
我本想说,怎么会,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但转念觉得这样说未免过于虚伪,于是缄口不言。我害怕柯追问我关于探望瑶的细节,因为我不想对她撒谎,好在她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蜡烛,柯终于转过脸来,对我露出一个笑容说,我肚子好饿。
我买了你喜欢的奶茶,我温和地说,你先喝,我去做点宵夜。柯点头说好。
这些蜡烛要吹灭吗?我探询地问柯。正如我所想的一样,她摇了摇头,说,让蜡烛燃尽好了。我在心里为自己明天清理地板的繁重工作哀悼一声,走出去给柯拿奶茶和做饭。
那天夜里,我煮了一碗米粉给柯,在上面卧了一个荷包蛋,看她悉悉簌簌地吃着热腾腾的米粉,一边听着黄耀明的CD。我近来开始听中文歌,仿佛想要借此回到现实的空气中,虽然我的生活依然和大多数人脱节,只有走在街上时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这个城市。不知何时起,我的生活被割裂成两块,一块属于曼因和过往,一块属于此刻面前的柯。至于那些更为久远的日子,已然淹没在回忆里,不再浮起。耳畔是黄清澈的声音,反复叠唱:卖掉旧梦跟旧愁,卖掉伴着我的忧,代换了新爱,才来渡以后,卖掉痛苦买美酒。
我又何尝不希望,能有一日,所有往事都不留痕迹,只剩新的日子继续。然而我耳边回响起瑶的话。她叹息着说,我们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努力站在自己的废墟上拼凑起新的生活。没有人是干净的。
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安静地说,瑶,你是干净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柯吃完米粉我照例去收拾碗筷,回来时她却不像往日一样盘踞在沙发上入睡。柯在我的卧室里,枕着我的枕头蜷缩在大床一角。满地烛光摇曳,在光晕里的她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分外纤小。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决定到外面沙发上去睡。正当我悄然往外退的时候,传来柯低低的语声。
我睡不着。柯说。
嗯。
能陪我说会儿话吗?她又说。
我轻轻带上门,走过去,在柯身旁靠着床头坐下。她维持着蜷曲的姿势,背对着我。我很想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发脚,但终于还是忍住。
我不擅长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我说。
谈谈你自己,你以前的事情。柯说着,忽然转过身来,仰面躺着。我这才发现她闭着双眼。她的长睫毛在脸上投射出绵长的阴影,使得整张脸都显出一种脆弱的神气。我尽量使自己不盯着她看,因为这样的柯不知为何充满危险的气息,她随意地躺着,如同一个甜美的陷阱。
柯你是在诱惑我吗?我几乎忍不住要在心里这样叹息。可我知道,这诱惑于她只是无心。我不该也不能涉险打破她对我的信任。
何况还有瑶横亘其间。我想起瑶的唇,那样温柔狂乱。她从床头支起身吻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应和。瑶轻叹一声放开我的肩,说,你走吧。
我踌躇片刻,离开瑶的家。走之前不忘对她低声说好好保重。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可笑。其实瑶的吻几乎打破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接触到如此柔软的唇。然而我的意识深处倏然浮现出柯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柯微皱着眉,眼神冷然,我不知道她注视的是我还是瑶。我忽然感到异样的悲哀,为什么我们几个人要这样兜兜转转地去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两情相悦,是多么简单又复杂的一道命题,我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得到解答。
眼前柯对我说,谈谈你自己。我把思绪从那个混乱的瞬间挣扎出来,勉强作答。
我自己有什么好说的。我淡然说。
当然有很多东西可以说。例如,你和谁学的画?
我的养母。我说着,把手枕在脑后,也放松身体躺下来,现在我和柯是并排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不近不远的二十余厘米。
你呢?你在哪里学的手艺?我没话找话地问柯。
我师傅。柯简短地回答。我暗自惊觉自己问错了问题,在听过瑶所说的那些事情之后,我知道柯的师傅显然属于应该避免被触及的敏感话题。我在心里骂自己一声,好在柯似乎并不在意。接着她又问了几个问题,大都是无关痛痒的一些事情,我一一作答。柯对我在敦煌的经历很感兴趣,于是我拣了一些在敦煌的趣事说给她听。那其实都是些苦中作乐的琐事,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倒也别有趣味。如此说着说着,我意识到一件事,柯终于睡着了。
☆、十三、 萦绕于心
月亮潮汐 十三、 萦绕于心
那一夜我们在烛光的包围里入睡。我睡得并不很沉,身边是柯均匀的鼻息,偶尔睁眼一两次的瞬间里,隐约感觉到地板上的烛光渐次熄灭。最后,天亮了。阳光透过明黄色窗帘轻移进来,使房间里充斥着虚幻的温暖。我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入眠,于是索性转过脸,注视躺在我身旁的柯。她睡得很香。柯闭着双眼,脸容恬静,让我想起她以前只能坐着入睡的时期,即便睡着也依旧紧皱着眉头。这显然是个不小的改善,我不是不欣慰的。
可是我不知道,柯能否在趋向于温和的道路上顺利前行。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无法说自己绝对正常。太过直接和纯粹,反而会成为最容易折断的枝条。柯曾经陷入疯狂,现在的状况,也不能说是完全治愈。瑶对我这样说。
凡事皆有因果。我听瑶说完柯的故事时曾不动声色地想。柯那双仿佛总在燃烧的黑眼睛,无法躺下入睡的怪癖,以及对瑶的死心塌地,全都在过去的日子里埋下了伏笔。瑶说我们都是站在过去的废墟上,这话其实何其正确。
骄傲的敏感的柯,在她的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曾经被损毁的痕迹。尽管一年以前,她是被瑶从精神病院带回来的。
瑶说,当时他们需要一个人来做一件清朝瓷器的修补。这一行几乎已经失传,几经周折之后,华得知擅长做这件工作的某个人已经去世,留下一个疯癫的女弟子,住在青浦的疗养院里。
华带着瑶去了青浦的疗养院。所谓疗养院,其实就是一个福利性质的精神病院。那里的设施和医护人员都不完备,一个从当地居民中征募的护工带着他们去到花草贫瘠的后院。柯坐在落光了叶子的树下晒太阳。瑶和华看到柯以后,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华说,我们回去吧,这人废了。瑶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端详柯苍白脸上漆黑空洞的双眼。然后她说,我要带她回家,她在这里不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瑶最终用了什么手段将患有中度精神分裂症的柯带回家,瑶也并没有就此说明。接下去的事情她说得很简略,柯在她的家里住了三个月,终于逐渐恢复了正常,并开始为华工作。那以后柯依然继续住在他们的家中,直到今年初春,瑶给柯另外租了房子,让她搬出去住。
我没有问瑶为什么让柯搬出去住。有些事无需追根究底,何况我并不关心这个。我只是问瑶,是否知道柯住进疗养院的原因。
瑶极其平淡地说,你见过柯躺下来睡觉吗?
我考虑了半秒,撒谎说,没有。你也知道她总是坐着睡觉。
那是因为恐惧,瑶继续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柯的老师,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我哦了一声,决定不就其中的细节做任何推断。
瑶轻笑一下,说,你还想知道什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
我装作没有听见瑶后面的半句话,在脑子里飞快地消化着她告诉我的一切。其实我很想问问她柯是怎么恢复正常的,却又隐约觉得那不会是我所喜欢的答案,所以没有立即就此发问。瑶却似乎看穿我心思般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怎么好起来的,这件事情很奇妙。
接着,我猝不及防地听见瑶用忽然变得柔媚的声音说,我用我的身体治好她。一个男人毁掉的东西,我用女人的身体帮她拼凑起来。就这么简单。
我竭力沉住气,可惜我的涵养还不够到家。我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华的生意吗?那你还真是费心。
说完我就后悔自己只顾一逞口舌之利。因为我立即注意到,瑶的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那里面掺杂了痛楚和恍惚,还有某些我不愿正视的无助。
那之后的对话我忘了大半。记忆中清晰的,是瑶叹息着说出关于废墟的那句精辟的话。而我对瑶说,你是干净的。至少我这么觉得。说的时候我是诚恳的,直视她的双眼。她微弱地颤抖一下,盯了我半晌,眼神让我想起濒临死亡的马。随即,她突如其来地支起身吻我。我一时间失去重心,和她一起倒在床上。那个吻让我有片刻的迷乱,然而更多的,是无力的悲哀,从我的心底涌上来,涌上来,几乎淹没我所有的自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深重的悲哀。究竟是为柯,为瑶,还是为我自己?
隔一日,我又去看瑶。这一次并没有人强邀我去。我仍是给柯做好午饭,嘱她记得吃。柯和我一起走到路口,然后分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我们在夏末的僻静街角说再见,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看着我说,bye,然后转身。我站在原地看她转身走了几步,正准备也转身离开,柯却在这时转过身来。见我还站在原地,她略微惊讶和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Bye。记得吃午饭。我重复说。
嗯。柯抿一下唇,说,早点回家。
我没有表情地点点头。直到看着柯转身走远,我才回过神来——
她用了家这个字眼。
此番探望瑶的过程很平静。我给她做了饭菜,看她吃完,两人聊了会儿天。她回房休息的午后,我独自坐在客厅里翻看她家中的大量画集。接近五点时,我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