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是为了华新。安怀说,风华绝黛其实经营状况并不好,说穿了,这家大型画廊不过是个虚架子。刚到上海时,黛瑶曾劝华新不要铺这么大的摊子,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对他来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就是为了在曾经郁郁不得志的这个城市真正扬眉吐气一把。
他的账目都是我为他做的。画廊的经营状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风华绝黛的房租是一笔巨大的压力,光靠卖画根本无法持平。所以华新找到了柯,还有你。你们才是他的生意之源。
佐久间这次来,用各种手段拉走了华新所有的顾客。华新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宣告破产,把风华绝黛卖给佐久间,留着手上一点钱和黛瑶过日子。
另一个是去日本?我飞快地说。
他长叹一声。
芮敏,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始拍广告吗?
我猜不到。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第一次试镜是拗不过华新才去的。他的一个客户是广告公司的设计总监,说我很符合他将要拍的一个系列的形象。华新为了买那人的面子,要我过去。到了拍摄现场,我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可笑,重复那些矫揉造作的台词动作让我很不舒服。可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华新,他站在片场边上看着我。他看得很专心。这么多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这样专注地凝视我。那个乏味的广告拍了一个下午,华新就这样看了我一个下午。
这次轮到我叹息了。我说,就为了这个,你从此开始拍广告的行当?
很愚蠢,是不是?安怀笑了一声,说。
不。我说,很像你会做的事。
安怀既然已经说完他想说的一切,我们的长谈眼看着也就接近尾声了。我对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因为这一切,华新也好那个叫做佐久间的怪老头也好,甚至你和黛瑶,毕竟都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说完这番冷酷现实的话,静静地等待安怀的反应。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只在乎一个人,对吗?
我转头看一眼他所说的那个人。柯仍在睡,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我用空着的手小心地帮她拂开垂到脸上的碎发。
没错,我只在乎她。我说。
那就带她离开。安怀一字字说,越快越好。我不知道华新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是我想,我了解他。
说到这里,安怀停顿一拍,似乎这句话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说累了。
如果他的决定是个坏消息,安怀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黛瑶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黛瑶是个好女人。她曾经很坚强,可在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她在精神上变得相当脆弱。我想,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当成了一根浮木,就好像当初对柯那样。
我以为是柯比较依赖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这种情况逆转了。对于她和柯之间的事,华新一开始都视若无物,因为他需要柯的能力。直到后来他开始感觉到黛瑶变得相当依赖柯,几乎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就毫不犹豫地让柯搬了出去。
这我倒是有点意外。我说,这样看来,华新还是爱着黛瑶的。
不要轻言爱这个字眼。安怀肃然说,因为人的感情比我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复杂。华新和黛瑶之间的种种,也不能用这么简单的一个字来概括。你不要忘记,不论他们各自做过什么,他们是十年的伴侣。
那你呢?你还爱他吗?
安怀没有回答。他似乎有些失神,过了许久,我听见他温和的男中音,从遥远的电话那端传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和他在西藏。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共同旅行。黛瑶身体不好,不适合长途跋涉。本来我们约好,如果今年有空,再一起去一次丽江。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迅速地恢复成了那个我曾经熟悉的斯文疏淡的男人。抱歉占用你这么多时间,安某人说。
哪里,我也还以客气说道。我们彼此说完再见,挂上电话。我低头呆呆注视片刻柯熟睡的脸容。
我们一起离开吧。我在心里对柯说,也是对自己说——
离开这一片混乱,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十九、 现在时
月亮潮汐 十九、 现在时
柯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饭。把西红柿放在麦片里熬,再加点盐,盛在透明的玻璃大碗里,鲜明的色泽看起来很能引发食欲。她冲完澡后,我们各自捧着一个碗盘踞在沙发里,一勺一勺啜着淡红色的燕麦粥。
我闲闲地对柯说,我们今天出发,好吗?
她倏地转过头看我,湿漉漉的卷发掩映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去哪里?她问我。
你想去哪里?
柯沉思片刻。
我想去你住过的地方。
我微笑一下,说,我住过很多地方。
那就一个一个去。
我为她语气里隐藏的固执有瞬间的心折。这个孩子,她是否知道这句任性的回答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依然只是含笑看她,看她带一丝倔强的唇角,看她浓长的睫毛,和其下坦荡地回望我的双眸。然后,我伸出手,替她擦一下唇边的麦片痕迹。
遵命,小公主。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柯窝在沙发里边看书边听黄耀明的CD,我打了个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下午两点飞昆明的机票,接着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天气,衣服都还很轻便。我把替换衣服和洗浴用品放在背包里,想了想又将一套画具放进去,把画夹也放在一旁准备带走。最后又塞进很久以前买的尼康相机,连同一个普通镜头和一个中变焦镜头。做完这一切,我发现背包已经颇为沉重,不由得在心里笑自己毕竟还是为物所累。
我回到沙发上和柯相依着闲闲听歌,黄耀明正在唱《禁色》。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内……歌词倒是颇为贴合我的心境,只是总觉得歌者的声音隐忍而接近伤感,带着欲说还休的某种惆怅。
我闭着双眼,世界只剩下黄耀明清澈的嗓音和柯的体温。她的的确确在我身旁。确认到这一点时,我的心里泛起莫名的温熙,如同此刻窗外的秋风和暖阳,或是远处辽阔天际的一声鸟鸣。世界变得空旷又安静,只有我们的依存鲜明而强烈。柯在我身旁。仅此就已经足以构成幸福。
正当我细细体味着这种时间空间都变得模糊的快乐,隔壁房间再次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以为电话又是安怀打来的。然而不是他。甚至也不是黛瑶或者华新。电话那头是个耳熟的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他很客气地自报家门说,芮小姐,你好,我是佐久间,你还记得吗?
哦,你好。
希望不至于打扰你。佐久间以日本人特有的虚礼说。若不是这种生硬的用词方式,从电话里根本听不出他是日本人。
算不上打扰。我说。本想问他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也随即想到,只有一个人会告诉他我的电话。当然是华新。
这个想法让我顿时生出隐约的不快,如欲雨的空气一样黑沉沉压在心头。只听佐久间继续用一本正经的中国话说,芮小姐,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请说。
他却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巧妙地沉吟半响。我见识过很多种沉默,尤以这一种最为让人不耐。你仿佛可以听见对方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看过你的画。佐久间终于开口说道。
哦。我说,那不能算画,只是工艺。
他低笑一声。
我很喜欢你的说法。在近代,绘画的确只能称作工艺,我们这个时代的贫瘠,已经不足以孕育大师级的人物。可笑的是大多数画家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对着自己的二三流作品沾沾自喜。
我没有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尽管对于他的话,我并非不想反驳。在我眼里,绘画与技法或者才能固然有关,但更多的是关乎于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能够直击人心的作品,而作者多半默默无名。可是和这个人讨论这些问题,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他接着说,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时代,你仍然算得上是一流的人物。
这次轮到我笑了。
就因为我做的赝品?我说。
那些东西不足为奇,佐久间冷然答道,我今天早上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苏州河边的一间画室里。
我背上忽然泛起一阵阴冷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条蛇爬到自己皮肤上时会有的那种感触。我五岁那年,有一天在家附近的草丛里遇见一条泛着暗红色花纹的蛇。蛇并不大,拇指粗细,头部是邪恶的三角形。惊呆的儿时的我和蛇对峙片刻。蛇用它盲人般灰白的眼睛对着我,我浑身僵硬,想要喊叫,口中却涩涩地发不出声响。刹那间,那东西哧溜溜爬上我的手臂。我这才发出一声尖叫。
与蛇的遭遇是以母亲赶到而收场的。她当时正在上课,听见我的叫声,立即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教室其实就在我家隔壁,一色的土垒墙平房。我已经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记忆中那些场景纷乱而模糊,依稀仿佛是母亲一把抓过我手臂上的蛇,放在脚下用力踩死,然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奇怪的是,比起对于蛇的恐惧,印象中更为分明的,是母亲的那个拥抱。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被母亲拥抱。她的衬衣领口漾出好闻的味道,如同某种不知名却刻骨熟悉的花。正当我沉浸于这个拥抱的感触,母亲一把放开我,用尖锐的声音说,以后不准一个人到草丛里玩,还好这次没有出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说完这些话,她毅然拉着我转身向教室走去。她的学生们趴在窗前,露着一张张好奇的脸。见母亲走回,那些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