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详的呆在鬼谷了,就像是一如初见,明明如同一只凶猛的小兽一样的卫庄,睡着时,却满是信任的埋在他的怀里。卫庄那时还不算大,不过是个少年,青涩,还带点儿放荡不羁,好胜之心强的令人咋舌。如那时一般,虽觉得无奈好笑,但心中确确实实是喜悦十分的。
卫庄,是这个世界上最贴近他的人,却也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得不到的人。
现在,他又回来了,和卫庄在一起。但是盖聂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快死了,他们还会僵持下去的,至死方休。但是这几天,的确是令盖聂十分快乐。
卫庄睡的很沉,沉的就像一个毫无功夫在身的普通人一样。盖聂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半边侧脸,卫庄的颧骨有些高,摸起来感觉清瘦而又刻薄。微微倾过头,盖聂抚摸着自己最为熟悉不过的脸庞,两相依偎着。鬼谷的风沙有一点雨的味道,还混杂了点清腥的泥土味,但闻起来倒觉得舒服,
伸出手,迟疑的将卫庄揽入怀中,卫庄穿着厚厚的黑色大氅,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更换似的。卫庄的身体顺着盖聂的动作倾斜,滑入盖聂怀中。可是他还是没有醒,一直都沉睡着,睡的沉沉的,深深的;安静的,比盖聂还要像死人。盖聂在想,他这一辈子,无论是为谁,都曾经掉过泪,那卫庄呢,他从来不掉泪,哪怕是阖儿出世那一日,他也只叫一声,那一声,撕心裂肺。
命,应该不久了。
盖聂这么迟疑的想,鼻间湿软的泥土气息渐渐散了,就连卫庄发上的一点皂角的清味,也闻不到了。这下,是连嗅觉都失去了,盖聂微微泛起一个苦笑。只是今日还没吃过东西,不知道味觉是不是也失去了,这毒的一点一滴,都开始发作了。
其实盖聂也不打算吃,习武之人比较耐饿,一点一滴感觉到生命流逝的滋味可不好受,倒不如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丧失味觉,反而还来得有耐心等待死亡一些。
丧失这些感觉,究竟是定时还是随意发作,盖聂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毒散发的这么快,他恐怕是活不过隔日清晨了。
拢了拢手,将卫庄抱在怀中,盖聂下意识的嗅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味道。盖聂抱着熟睡的卫庄,在走廊上,坐了一整天。
他之中想了很多,他想习武之人打坐的事,通常在蒲团上一坐一天下来都是有可能的,难怪他和卫庄坐着睡了一整晚,都没倒下去。其实,这些倒也算一些很小的趣事。盖聂想着想着,便淡淡的笑一下,他所剩时间不多,一下子也无法将此生所有的事情回顾,不如只想些平日里未曾注意到的小趣事,反而令自己舒坦一些。
卫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靠在盖聂的腿上,盖聂抬着头,闭着眼睛面对夜空,身体往后倾,双手抵着走廊地面撑着整个人。盖聂闭上眼睛的样子,和阖儿发呆的时候并没什么不同,但盖聂看起来,要更苍老一些,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们父子俩,是同一个长相,一样的清俊,一样的平静,但盖聂的脸,总比卫阖那带着稚气的脸,要显得,孤独的多,也寂寞的多。
“在看什么?”盖聂忽然出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
“在看美人迟暮。”卫庄嗤笑一声,心里诧异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但嗓音里却依旧带着揶揄和轻浮。盖聂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对卫庄略带轻浮的语气不大喜欢,可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轻拍了一下卫庄的胳膊,以示惩戒。
盖聂的眼睛睁了开来,低下头来看卫庄,卫庄看见他空洞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可是就好像是一滩死水里漂浮出来的倒影。于是他皱眉:“什么时候?”盖聂一愣,随即道:“今日清晨。”卫庄便沉默不语了,莫名的心里有些恨盖聂。
他这个人藏着的东西太多了,一辈子都让卫庄悔恨交加,一辈子都让卫阖没有母亲,什么都没留下,却带走了很多东西。把一切都放弃了,最终却还是没能走到最后。
又可怜,又可恨。
再怎么样,盖聂都死的无比孤独,无比寂寞。他这辈子都要带着秘密死去,那些东西,这辈子都不能说出来,生不能说,快死时也不能说。既然是连卫庄都不能说的,更别说,是端木蓉了。
卫庄突然为自己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而感到十分可笑,但他此刻觉得格外的冷静。“你怎么,一点也暖不起来。”卫庄张张嘴,说出这么一句话。他将手覆在盖聂的手上,冰凉彻骨。盖聂怔了怔,突然笑起来,一低头,冷冷的唇瓣就这么贴上了卫庄的唇,小心的亲了一下。
伸出手去抚摸盖聂披散的发,卫庄有些怅然若失,拽了拽,将盖聂拉的低一些,一个深深的吻,就印了上去。
卫庄这个人天生不懂得温柔多情,连亲吻都是如此的霸道无理,盖聂差点喘不过气,额头相抵微微厮磨了一下,卫庄柔软的舌头扫过盖聂的牙齿,然后就退了出来,轻轻的吻了一下边角,便离了开来。盖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无比静默温柔的笑起来。
===TBC======
盖聂死在当天的中午,太阳暖暖的照着所有人。
唯一冰冷的,只有盖聂的尸体。
他们当天说的并不多,盖聂渐渐的什么也听不到了,甚至连发出声音,都显得十分迟疑。卫庄和盖聂本来就是性子淡的人,倒也不觉得有异。卫庄和他抵着足坐在走廊上,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两个少年一样,安静的乖巧的坐着。
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听着空中的风来声去,闻着清晨的土腥草清……
但是这只是卫庄一个人,因为盖聂渐渐的丧失了五官的感觉。
他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忽略。
卫庄在盖聂缓缓靠上来的时候,静静的揽住了他的肩膀,将没了气息的男人抱入怀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哭,更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些什么。
只是将盖聂的尸体抱的紧一点,再紧一点。
像是这个样子,盖聂就不会冰冷了。其实卫庄也知道这是痴人做梦,盖聂早就没气了,靠着那股子倔劲儿拼着自己的身体而已,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暖的起来,暖不起来的。
卫庄只好脱下自己的大氅,将还带着体温的大氅,披上了盖聂的身体,把他裹的死紧死紧,这才带来了一丝一毫不易的暖,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那一点点暖,就如同可以戳破似的。
从来都没有见过盖聂这么安详的样子,可是若是可以换,卫庄宁愿,盖聂死的痛苦,面目扭曲也好,长的丑恶也罢,哪怕四肢溃烂,被人家砍的身上都是伤口,也比现在这模样,看着要顺心的多。
你瞧瞧,一个死人,一个死前这么痛苦的男人,怎么……怎么就走的这么安详。
还不都是装的,盖聂这个人,再痛,也是不会说出来的。卫庄在心里冷冷的笑,然后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或许是当年盖聂死的那一场,让他心冷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然后卫庄将盖聂平放在走廊上,站起身来,头顶上的太阳暖的熏人,卫庄一个脚软,竟往前打了个踉跄,狼狈无比。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温暖的刺眼,卫庄狼狈的低下头,不敢再看,然后低低的笑起来,横打抱起了盖聂。
他和盖聂,都是生活在阴暗里的人,见不得这么灿烂的阳光,见不得这么美好的事物。若是呆的久了,怕是连人带骨都要一起融化在之下,万劫不复。
今日并未有大雪,却有更加令人厌恶的太阳。
“师哥,你瞧瞧你多招人厌,好歹是个剑圣,死的时候,竟也只有我在你身边,没有后代愿意为你收尸,老天也不哭一场,好弥补你的可怜。”卫庄的语调是一贯的轻柔邪佞,让人听着直痒到骨子里去:“你说你,死了还不让人安心,眼睁睁的看着我饮恨。倒是我又输了你一次,竟两次都没能下的手去杀你,任你自己来动手,死的倒是干脆利落。”
你连等……都不愿意在等等我,让我把这些债,讨回来。
卫庄将头抵着盖聂的额,将他抱的紧紧的,往后山走去。鬼谷的底下,是一座地宫,但是并不算精致,直到卫庄成了鬼谷主人,开始修这座地宫,修了很多年,本来是打算自己老死之后,葬在里面的,哪晓得,现在竟要便宜了盖聂。
青石板的阶梯冰冷的让人心惊,卫庄一步步的走下去,地宫的石门大开,空荡荡的,说起话来,寂寥的让人心寒。地宫是一条极为笔直而又宽阔的长道,被卫庄从里到外分为六层,最里边那层,放着冰棺,隔着一层厚厚的山石门,如果不是按下机关,就像是一面墙壁,哪怕是有贼进来偷,就算艺高人胆大,躲过鬼谷前面的四关,得到第五层的宝物,也绝不会闯入第六层里,打扰盖聂的清静。
不过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除非,是赤练白凤等人亲自来这里,打开这座地宫。
卫庄走的很慢,似乎要将这段时间化为最漫长的时光,然后他轻轻的说着话,眼神迷惘:“师哥,你说当年,我们要是把那只兔子养了下来,师父会不会气的跳脚啊;师哥,你其实,很想回鬼谷对么;你是不是还放心不下阖儿……其实我一点也不生气了,你都死了,我和一个死人,还较什么真……”
他的脸色平平淡淡的,一句一句的挖着自己的心,把它挖的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然后他无比清浅而又温柔的笑了起来,打开第六层的大门,将盖聂放在寒气逼人的冰棺之中,玄色的大氅因为盖聂而滑落,卫庄抓住它,将它抖开,大氅柔软的布料颤抖着在空中飞舞,宛如波浪。然后卫庄将它披在了盖聂的身上,盖聂看起来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睡得香甜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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