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山行这几日已经不知道喝过多少弦首独门赤云染独门白雪飘独门的汤药了,他虽然不喜甜品,却也讨厌药苦,何况自己又不是风中残烛,需要这样每日进补,一听苍又让人熬了个不知什么花样的汤,忙摇头道:「不必了,我身体好得很。」
灵湘往后院走,一边计算待会儿该拿桂花糕还是雪花糕好,压根没听见翠山行的话,他取了个青瓷碗,将厨房那锅汤倒入碗中,再用了个简便的竹篮装着,小心翼翼提回翠山行所住的柳月阁,不料屋内早已人去楼空,再往外一瞧,那一袭月白衫子的男子已然穿越池中水榭,踏过潭上石桥,往后山的方向而去。
灵湘不知翠山行是想避开自己手中的那碗汤药,还以为先生等不及要去赏花,连忙提着篮子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那石桥本就狭窄,他一不小心脚步打了结,手中的竹篮就这么飞了出去。
翠山行听得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微微一愣,回过头,恰好见到灵湘头上脚下地往池里栽,未及细想,足尖一点,两步抢上,右手提起灵湘后领,抢在最后一刻把小孩儿拎了起来,另一只受伤的手却无暇去救那碗汤,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竹篮扑通一声跌进池里。
灵湘刚才差点亲上了潭中莲花,还在惊魂甫定,望着池水渗出淡淡棕色,不由得惨叫一声。
翠山行道:「怎么了?受伤了?」
灵湘欲哭无泪道:「先生,这莲花池很浅的。」
翠山行点头道:「我知道。」
灵湘苦着脸道:「我摔下去也不过湿了衣角,那玉雪金莲五十年方长一株,价值难以估计,好不容易得了一朵,现下却成了鱼饲料,若是被弦首知道,我恐怕得自己爬昆仑山去采了。」
翠山行微笑道:「你别告诉他就行,金莲喂给莲潭,倒也不算可惜。」
灵湘苦哈哈地闷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拍手道:「对了,方才那锅里还有一只鸡,跟汤一块儿炖,好歹也吸收了些许精华,我这就去替先生拿来。」
「等等。」翠山行按住小童肩头,正色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告诉苍你把金莲扔进了潭里。」
灵湘点头,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道:「先生请说,灵湘绝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翠山行缓了神色道:「也没那么要紧,你把那只鸡送给苍,就说这金莲如此珍贵,汤药的心意我收了,望他也不要拒绝这只鸡。」
灵湘怔道:「先生是要把炖鸡送给弦首?」
翠山行点头道:「是。」
灵湘道:「那先生怎么办?」
翠山行道:「我去赏花了。」
灵湘张大嘴,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眼前,快得有如一缕轻烟。
池水色泽已然恢复正常,莲花依旧挺拔秀丽,方才那件惨剧似乎从未发生过,灵湘思前想后,觉得有先生撑腰,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回到厨房,将那只鸡装入大碗里,顺道摆了个凤凰展翅的模样,送到玄苍阁。
一走入阁中,未见到道清,反而是苍坐在桌边,一袭银丝滚边玄袍,下摆暗绣两朵缎云,腰间系着一条银白玉带,正怡然自得地自斟自饮。
换作平时,灵湘定会赞一声弦首风姿飘逸,气度非凡,就是坐着喝茶也比旁人好看几分,现下却没心情开玩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知道苍的眼光极利,自己若表现得太心虚,一定立刻被戳破,只得挺了挺腰杆,将那个大碗放在圆桌,清清喉咙道:「弦首,这只鸡是翠先生的心意。」
苍瞥了那个碗一眼,似笑非笑道:「哦?」
灵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先生说……他喝完汤药,已经觉得饱了,那金莲疗效既佳,当然不能自己独享,于是便要我取这只鸡来孝敬弦首,希望弦首也可以身强体壮、永保安康……呃,那个长命百岁。」
苍点头道:「原来如此。」
见对方表情如常,灵湘悄悄松口气,「请弦首慢慢享用。」
「先生人呢?」
「听闻后山桃花开得好,便说要去赏花。」
苍心想这时间黄商子和九方墀八成在那儿,让他们见见面也好,若只有九方墀,可能还得担心翠山行与他两人相顾无言,若黄商子也在场,至少气氛不会那么沉闷。
灵湘试探道:「弦首是否担心先生安危?我可以随后跟上。」
苍笑道:「那人功夫利害得很,三个你也打他不过,毋须担心。」
方才翠山行顺手一提便把灵湘整个人拎了起来,他自然知道翠山行武功不凡,那一问不过是自己想去溜达溜达的借口,点头道:「是。」
苍温和一笑道:「翠山行养伤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他在我面前夸过你两次。」
听出苍语气中的赞赏,灵湘喜道:「多谢弦首,这是灵湘份内之事。」
苍道:「后山桃花开得极美,若明日功课提早完成,便允你休息半日,尽情玩耍。」
灵湘喜道:「弦首,我今日功课已完成,不如今日让我陪翠先生一同赏花?」
苍微笑道:「我正打算去陪他,你要代替我么?」
灵湘正要点头,看见弦首笑得莫测高深,他一向眼色好,连忙转了个弯,「这天波浩渺是弦首的天波浩渺,怒山是弦首的怒山,桃花自然也是弦首的桃花,当然该让弦首亲自向先生一一介绍,灵湘小小一介侍童,只知道哪儿能采果子,哪儿能捉鱼,翠先生气质高雅,总不能让他下去摸泥鳅。」
苍摇头笑道:「你这张嘴越来越伶俐,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灵湘对于自己的口才也是颇为自豪,闻言嘿嘿一声,「都是弦首和白先生教得好。」
桌上那只鸡还徐徐冒着白烟,眼看自己安然过关,心下大悦,弯腰行了个礼后,便准备离开。
苍的声音又自后方传来,「等等。」
灵湘想着明天要拉道清一同去玩,转身时还是笑玻Р'的,「弦首有什么吩咐?」
苍微笑道:「提醒你一事,昆仑派虽在昆仑山上,那玉雪金莲却是自天山采得。」
灵湘恍然道:「哦,原来如此……咦?」
苍缓缓一笑,「所以你也无须去攀昆仑山,该是天山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拾伍
沿着小径往后山走,举目所及皆是□□斑斓,红霞潋滟,杏花展瓣吐蕊,梨花妩媚如雪,千朵万朵,压枝欲低,风一吹过,便如雾散雪落,杳杳散漫天涯,只余淡淡冷香凝在风尖,萦绕不绝。
翠山行拂去头上粉白,一路前行,足下繁花满蹊,他走得极缓,不时伸出手,接下飘落的花瓣。
方转过另一处山坳,便听到悠然琴声自前方传来,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典雅细腻,流畅优美,翠山行也弹过这首曲子,不过古琴音质响如金石,轻而不浮,可刚烈可飘忽,与琵琶相较又别有一番意趣,弹奏者手法娴熟,少了几分空灵,多了些寂寥与飘零,在空山云海间若有似无地回荡。
翠山行走近前,看见梨树下坐着两人,一人黄发黄衣,身材瘦削,五官轮廓刚硬分明,容色严整,看似不易亲近,手指骨节分明,正熟练地拨弄琴弦,另一人发色黑白双分,白衫上挂着一只圆形黄玉,低眉垂首,手中不知摆弄何物,神情无比专注。
黄发男子察觉脚步声,指尖一顿,琴音骤停,白衣男子轻轻蹙起眉,却不曾抬头。
翠山行低声道:「打扰了。」
黄发男子见来人青衫玉带,丰神俊美,一双眸子淡似寒玉,看似明净澄澈,实则暧暧含芒,精光内敛,显然内功修练至一定境界,略加思索,已猜到对方身分,起身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弦首的客人,我俩昨日方回天波浩渺,未及拜见,深感抱歉,不料今日有幸在此相遇,先生也是来后山赏花的么?」
翠山行点头道:「我是翠山行。」说完便去打量那把古琴。
黄商子诚心道:「昨日听闻师姊提起金鎏影一事,已有意向先生亲自致意,师姊伤势未复,我俩外出办事,赭杉尘衣远游他方,天波浩渺确实人手不足,能得先生出手相助,玄宗上下皆是万分感谢。」
翠山行沉吟道:「这琴宽阔厚重,音色苍脆透润,梧桐为面,杉木制底,与唐代名琴『九霄环佩』相比并不逊色,不过那商弦音色稍细,余音太长,易放难收,似乎是别种材质所制。」
我说东你说西,饶是黄商子年少老成,性格持重,也不由得张口一愣,赤云染只提起师哥请了人到此地做客,未及详细介绍对方身分,不料此人竟似知音之人,瞧那张俊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黄商仔略觉有趣,面上划过一抹喜色,微笑道:「原来先生懂琴。」
翠山行摇头道:「我不懂,只是听得出来。」
他专擅琵琶,于古琴确实不熟,但毕竟久为乐师,对于声音的敏锐度不同一般,只方才那一段琴声,便让他发觉了其中关窍。
黄商子笑道:「先生客气了,若是不懂,又怎能听出商弦有别于其他,实不相瞒,这玄琴是我师弟的,过往遇敌时,曾震断了弦,后来找不到相同琴弦,只好换了条新的,至于制琴师本人确实出自四川雷氏,先生所说的『九霄环佩』便是雷家手笔,此琴罕见于世,不知先生从何处知晓?」
翠山行道:「曾经见过,觉得有几分相似。」
黄商子奇道:「雷氏后人曾说『九霄环佩』天下只余其一,先前为宫中皇子所有,后来皇子失踪,此琴也因故失落,未想先生竟见过此琴。」
翠山行淡淡道:「年代久远,已记不太清,大约与你师弟的琴相差不远。」
「玄琴做为武器之用,自然不差,但音色却比不上『九霄』,若有机会,我倒想寻回雷家那把千古名琴,赠与师弟。」黄商子微微一笑,指了指那坐在树下,始终都没有抬头的男子,「这位便是我师弟九方墀。师弟,别忙了,来跟客人打声招呼。」
那人缓缓抬起头,剑眉星目,薄唇紧抿,看起来年纪不大,也难怪黄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