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年少爱胡闹,在外面喊了一声,随后拉着善法一溜烟跑了,我见那人抬头往这里看,索性踏入院子里,询问他名姓,他说他叫蔺无双,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古琴,又问我会不会弹,我平时在家学的是孔孟老庄、诗文书画,练武只为简单防身,至于琴,在遇见无双以前,那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央着他教我古琴,他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应允,此后莲华和善法便时常掩护我溜出门,寻他学琴,在那宅子里往往一待就是半日,从来也不觉得腻,无双什么都懂,琴棋书画、诗酒剑茶,样样精通,对于那些古书典籍,他总能说出与夫子不同的论点,可又与我心中所想契合得很。」
「他有一把长剑,名唤明玥,挂在书房里,谁也不允许碰,有一回我偶然看到他在院中舞剑,那一树桃花如粉如霞,如锦如缎,飘落在肩上发上,随着云逸剑气飞散成雪,他练得大汗淋漓,红色的眉眼更显俊丽,发现我来了,收剑当胸,迎风而立,朝我淡淡一笑,我呆立在一旁,当时只想如此之人,当真世上无双。」
「那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使剑,他不愿教我剑法,只将内功心法悉数传给了我。过了三个月,他忽然向我告别,说要闭关练功,七个月后方能回来,他看起来很欢喜,我却有点难过,那段日子里,我们一年只有五个月能见面,其余时间,连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总算,渐渐明白了什么叫做想念。」
他顿了顿,低声道:「……想念就是当整个天下在你眼前,你却宁愿放弃一切,只为了与他并肩。」
翠山行心中一动,「半年相聚,半年分离,也难为你了。」
苍微微一笑,续道:「几年后,无双修道完满,剑法有成,已不再需要七月闭关之期,他与莲华善法二人一齐进入皇宫任职,莲华长大后,性子沉稳许多,加上武功高强,被指派去担任禁宫侍卫,无双则成为皇子的师傅,偶尔教教他们简单的拳掌功夫,那柄明玥仍挂在房里,我曾问他为何不在殿前考试时使剑,凭他的剑法,作侍卫统领亦不成问题,无双却说自己再也不会用那柄剑了。」
翠山行问道:「为什么?」
苍道:「他说明玥已斩该死之人,从此无须出鞘。」
翠山行道:「何人该死?」
苍缓缓道:「罪恶坑第一恶首,狂龙一声笑。」
翠山行道:「蔺无双杀了那个人?」
苍点头道:「是。但无双为此也身受重伤,险些丧了命。」
翠山行听过师父提起这个名字,似乎说对方性格喜怒无常,残忍狡猾,「我师父曾和他交过手。」
苍神色一动,没想到又多了一件巧合之事,挑眉道:「当真?结果如何?」
翠山行回想道:「当时狂龙与人决斗,恰好让师父撞见,插手援助,期间也与狂龙过了几招,想来应是胜了,师父提起此事时已过数月,无法确定当时是否受了重伤。」
苍点点头,似又陷入思考。
翠山行道:「若你还记得蔺无双何时离宫,与我和师父见面之日两相对照,便可知是否为同一人。」
苍沉吟道:「无双虽不喜皇宫嘈杂,但他担任皇子师傅,每日皆需授课,宫中事务繁杂,几无闲暇时间,就算我与他一同出游,也无法在外逗留太久,若真前去见你,想必是特意避着我。」
翠山行道:「我师父曾言,那柄明玥剑应是放在四皇子房内,此事是否正确?」
苍道:「无双身为太傅,与皇子交好,人人皆知,要问他的遗物可能在何处,大概也非难事,那件事情发生后,明玥的确曾在四皇子房内收藏一段时日,但后来便被莲华取走,交至我手上。」
翠山行想了想,又道:「他与宫中之人关系不差,为何选择自尽?」
苍露出一抹微冷的笑容,淡淡抛下四字:「君要臣死。」
翠山行愣道:「他得罪了皇帝?」
苍叹道:「他其实可以走的,蔺无双的古云之极,又有谁能拦得住一招半式。」
翠山行默然半晌,「也许那里有他在意之人,所以他才不愿一走了之。」
苍叹然一笑道:「你说得不错,那个人一生坦荡,孤傲而自信,淡泊却执着,残忍又温柔,如云飘渺,如山凝定,认定的事便不会后悔,总是没有辜负那『无双』之名,遇事逃避不是无双的性格,但如此决绝,一剑就此阴阳两隔,直到现在我仍无法确定,他那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值得不值得。」
翠山行道:「值得与否,除他之外,没人能下定论。」
苍微笑道:「你倒也懂得安慰人。」
翠山行淡淡道:「事实罢了。」
苍叹道:「可惜我当时只学了内功,若能潜心习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
翠山行咬着唇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仍如此挂念,又为何想忘了他?」
苍笑道:「我的意思并非要彻底将无双遗忘,而是放下对他的执着。」
翠山行一怔,心想苍说要放下执着,意思是往后不会再喜欢他了么?
苍望着他,忽然一笑道:「方才有什么感觉?」
翠山行偏着头道:「你心系天下,为武林安危奔波,他为了在乎之人,选择结束性命,没有蔺无双,就没有今日的苍,或许该感谢一步莲华,若非他出声叫唤,你也不会走入那间宅院。」
苍失笑道:「是,我会找时间好好谢谢他,但我不是指这个。」
翠山行愣道:「嗯?」
苍伸指在那人唇上一点,轻笑道:「我是指这个。」
翠山行脸色倏地漾出桃粉之色,讷讷道:「我已经忘了。」
他自己说完也觉得有点心虚,抬头望过去,却发现苍又带着笑凑近来,连忙退开一些距离,补上一句:「你别胡闹,小心中毒。」
苍笑道:「怎么又变中毒了?」
翠山行咬着唇道:「总之不是好事。」
「方才脑袋一片空白,我倒觉得不算坏事。」苍瞥了他一眼,笑道:「只是这样对你不太公平。」
翠山行正觉得自己有愧于苍,听他这样说,忙道:「我无所谓,但是你……」
苍正色道:「我说过想要忘记他,所以,无须觉得对我不起。」
翠山行摇头道:「忘记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
苍想了想,微微一笑,「那么,当我想起他,觉得难受的时候,你把这个借给我。」
他拉起他的手,长指钻入对方五指之间,轻轻交扣。
翠山行心头一跳,手腕斜转,利落地挣脱开来,低声道:「这样不好。」
苍淡笑道:「对谁不好?」
翠山行道:「这个……只有暂时功效,维持不久的。」
苍道:「无所谓。」
翠山行急道:「而且你的心绪会受到影响。你可知这样一来,你会对我……」
苍笑道:「正是我想要的,双管齐下,才能早日解脱。」
翠山行说他不过,微蹙起眉,总觉得不妥,「我不会永远留在天波浩渺。」
苍微笑道:「你若想走,我亦难勉强。」
翠山行不愿这样利用苍,想了想道:「比起我,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秦楼楚馆的女子自是不行,官宦人家的千金娇生惯养,也配不上你,若有武林名宿的儿女年龄相符,品性又好,或许……」
武林名宿的儿女?某人不说女儿却说儿女,看来倒不把性别放在心上,苍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张脸,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拍拍他的额头,微笑道:「怎么帮我作起媒来了?修道人谈论婚嫁之事,没的害了人家黄花闺女,这法子于你无损,于我有益,也不影响旁人,看来是最适合的,而你既说时效短暂,待我将无双放下之后,当不会再多纠缠于你,若真有此等情事发生,你尽管拿剑朝我身上刺好了。」
江湖上,好友勾肩搭背,热情拥抱随处可见,掌抵掌练功、拳脚过招皆是常有之事,如苍所言,仅拉着手,确实不算什么特别突兀的举动,翠山行迟疑道:「只是拉手,没有别的?」
苍笑道:「既是我求你帮忙,小翠要求什么,苍便做什么,事成之后,我再好好谢你。」
翠山行讷讷道:「我没什么要求,也不必谢我,此事事关重大,你……好好想一想,再给我答复。」
苍微笑道:「好,我仔细衡量得失,明天告诉你最后决定,如何?」
翠山行点点头,又不太放心,神色严肃地叮咛一句:「须得认真考虑。」
苍抓住他的肩,笑着让他躺平,「一定,先别想了,睡吧。」
翠山行还待再说,腰间忽然被人一揽,他微微一怔,见那人的手自然而然地环在自己身上,眉心一拢,抓住他的手摆到一边,翻身往床榻内侧滚去,皱眉道:「你还没考虑。」
苍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方才说了许多无双的事,待会儿恐怕睡不着。」
翠山行道:「是你自己要讲的,我没逼你。」
苍苦笑道:「好吧,算我自作孽,不可活。」
他说完果然安分下来,睡在床缘,也不再靠近。
翠山行就着微弱的月色打量那人宁静温雅的侧脸,见那人俊眉微蹙,长睫轻颤,终究是不太忍心,悄悄伸出手,寻到男子暖热的掌心,抓住其中三指,轻声道:「这样就行了么?」
苍闭着眼,深吁口气,反掌将他的手握住,唇角意味深长地一勾,低声道:「似乎有些用处。」
两人肌肤相触,翠山行下意识又想压抑心潮起伏,转念一想,那人的用意不就是要自己帮他转换心绪?既然这样,应该不需要刻意压制情绪才对,如此想着,紧张的感觉才稍微平复下来。
片刻之后,见苍仍没有放手的意思,翠山行睁开一只眼望过去。
「可以了么?」
「快了。」
苍答得很实时,嗓子也很清晰,显然尚未入睡,于是翠山行又等了一阵。
「可以了么?」
「快了。」
「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