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安王爷听不懂两人对谈,只道翠山行还未消气,赶忙插口道:「翠先生,弦首帮你寻到了新弦,又向你赔了罪,你弹一首曲子,也不枉费弦首特地来王府的心意。」
翠山行自然明白苍所言,上回答应要赠他一曲《高山流水》,是把他当成了朋友,此次相见,知他原来就是那些人在寻找的对象,以为他刻意瞒骗,便把这事摆到了一边。
现下苍提起此事,意思很明显,若翠山行还未消气,那么剑招随乐音而发,他不闪不避,任凭宰割,若已消气,那么弹一曲《高山流水》,两人仍是朋友。
翠山行静了半晌,寻了张椅坐下,玉腕轻舒,勾动琴弦,清澈高亢的乐声陡然迸发,铿锵有力,扣人心弦,弹的却不是《高山流水》,而是《十面埋伏》。
此曲气势雄伟激昂,描述楚汉于垓下对决,楚军遇伏大败,导致项羽自刎乌江畔之史事,乃琵琶武曲顶峰之作,前几回弹的都是文曲,苍还是首次听他演奏武曲,眼中划过一抹兴味。
翠山行薄唇轻抿,神情专注,一开始便展现高超的轮拂技法,弦音连发,模仿行军号角,渲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前气势,铁骑奔腾,气壮河山,听者心中皆是一凛,安王爷不由得退了一步,苍的目光被那灵活指尖牵动,半刻也移不开,心道这人的琵琶,确实天下无双。
翠山行性格淡静,对于音色秀丽、风格细腻的文曲,掌握度极好,他生得俊美,光是抱着琵琶在那儿一坐,便有了些许江南水乡诗情画意的韵味,在王爷府上的宴席 中,也多弹奏此类曲目为主,没想到对于武曲亦是得心应手,张扬激烈的金戈铁马,配上那张柔和沉静的秀颜,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第二段之后,旋律加急,音调跳跃,有如千军万马踏过原野,短兵交接,琴音颤动,发出类似金属声响,铮铮琮琮,宛如刀剑枪戟相互撞击,雷霆万钧,翠山行双眸微阖,葱指抹拉扣扫,勾画出九里山大战的生死磅礡,在杂乱的马蹄声中,一段带有旋律性的凤点头,绞弦推拉搭配右手扫拂,乐曲突然转入凄凉哀婉的乡歌,一声箫咽,哀哀戚戚,绝望而感伤。
翠山行唇微张,低声吟出一段楚歌,他唱得很慢,嗓音轻柔温润,彷佛悲凉战场中回荡着的思乡。
「十年征战归无期,千里从军几人回?」
苍心中一动,抬首相望。
翠山行缓慢地轮指拨弦,在那层次分明的乐音中,宛见虞姬拔剑起舞,红花红颜,红袖红血,帐外杀声震天,帐里生离死别,虞美人是扑火的蝶,朱红冶艳,西楚霸王策马扬鞭,墨黑浓烈,翠山行臻首低垂,推挽摇指,轻吟浅唱,半分凄楚,半分妩媚,却是另一种雪白的苍凉。
英雄美人,刀剑热血。
在这炉火熊熊,暖意融融的春夜宴里,竟让他弹出了八千里的苍茫风雪。
项王败阵,乌江自刎,琵琶音律悲壮,速度更急,力度更大,长音滚弹复调,慷慨激昂,连苍都为之动容,翠山行指尖动得极快,秀丽眉眼间却依旧恬然,最后两弦一个快速扫拂收音,曲终急煞,戛然而止。
空气被那一声如裂帛的琴音划开,就像割断项王颈项的刀,头颅滚落急流之中,浪涛掀翻一世英雄,而后又归平静,对历史的叹息瞬间止了声响,寂静蔓延。
良久,苍一声轻叹。
「有诗云:『大弦嘈赞小弦清,喷雪含风意思生。一听曹刚弹薄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先生一曲十面埋伏,楚汉之争重现眼前,以乐代言,潇洒快意,酣畅淋漓,实胜桥下说书三十年。」
安王爷见苍语带激赏,很是得意,嘿嘿一笑,凑到苍的耳畔,低声道:「翠先生琴艺高超,除却这十面埋伏,弹起文曲更是温婉细致,柔肠百转,若是弦首喜欢,小王可以把翠先生让给玄宗。」
安王爷知翠山行身怀武艺,已有所疑虑,方才便不住想,若此人过去在弹琴时暗自加上内力,或是突出剑招,自己岂非已经没了命,连那曲十面埋伏都没有心情聆听,他纵使喜爱翠山行的琵琶技艺,也不免担心自身安危,现在见弦首对其颇为欣赏,就想做个人情给玄宗,至于乐师,再寻即可。
他嗓音压得很低,一旁的翠山行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悦,指尖触处,琵琶弦轻轻一震。
苍望了翠山行一眼,摆手笑道:「多谢王爷美意,能听先生一曲,已然心满意足,再麻烦先生,便显得无礼了,不知王爷府中是否还有其他擅长琵琶的乐师?」
安王爷摇头道:「琵琶能手,便只翠先生一人,自他来后,府上便不须其他人演奏琵琶,弦首要寻乐师,小王倒有其他人选推荐。」
「我师妹平生最爱琵琶,自她中毒卧床之后,终日郁郁,若有人能为她弹奏几曲,舒缓心情,也许有助早日痊愈。」苍的目光直直对着翠山行,笑道:「翠先生琴艺高超,对我却无好感,想必不愿至天波浩渺作客,若王爷能推荐几名琵琶好手,即使不在府内,苍亦可自行去寻。」
翠山行秀眉一皱,心想上回他不是去替师妹采药治毒,难道那毒还没解么?
安王爷道:「这……也许要询问先生,小王不知情。」
翠山行见苍的眼神又移回自己身上,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认识其他懂琴的人。」
「原来如此。」苍一笑,对王爷拱了拱手,「无论如何,感谢王爷今日设宴款待,也谢谢先生相赠一曲,来日有幸,愿能再次聆听先生演奏。」
翠山行重将手套戴上,淡然道:「我并不打算留下。」
「咦?」安王爷一呆,「翠先生,您的意思是……」
翠山行面色如霜,冷冷道:「身为王府乐师,于宴上奏乐,份所当为,但若王爷把我当作个人资产,轻易赠送他人,那么我已无留下之必要。」
他话说完,也不等安王爷反应,背起琵琶,对苍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安王爷确实对翠山行有所疑虑,只是自认平时待他不差,这样当面被对方指责,在六弦之首面前下不了台,他素来心高气傲,也不免恼羞成怒,大掌一挥,欲叫下人将他拦住。
苍并未出言阻止,微微一笑,袍袖轻卷,将一块蟠龙花瓶碎片收入掌中,再放上圆桌。
「乐师易寻,性命珍贵,先生已留余地,往后行事,望王爷好生思量。」
安王爷一愣,见弦首笑得莫测高深,猛然想起苍对翠山行之百般礼遇容忍,姑且不论翠山行武艺如何,光是一个六弦之首,自己便招架不住,只好讷讷放下手,望着那一地花瓶碎片发呆,直到想起苍还在身边,忙抬头想招呼,道者却已不见人影。
翠山行走得不快,苍很快便跟了上去。
「翠先生。」
他停下步伐,淡淡道:「你又有何事?」
「先生今后欲往何方?」
翠山行偏着头,原要说自己打算去寻新的琴袋,但想若苍得知琴袋为长生殿门人划破,大概会坚持赔一个新的,拿他一条弦还不觉什么,若连琴袋都要让对方负责,就不是翠山行的风格了。
何况回头想想,要是自己更争气点,不仅琴袋可保安好,连那条弦也不必断,归根究柢,就是近来生活太过安逸,每天光练琴不练功,才会落入那般境地,往后须得时常警惕,不可误了师父教诲。
「行到哪里,便是哪里。」
「你的伤势如何?胸口还疼么?」
「总有复原之日。」
苍低叹道:「那时你一身是血,胸骨断了两根,我替你上药时,见你疼得直冒冷汗,却一声也不吭,每每想起,总是良心难安。」
翠山行想起当日情况,自己因对方擅自触碰而冷言以对,苍却始终面带微笑,身为玄宗六弦之首,主动为一名陌生人清洗、上药、包扎,已是难得,现听他语带担 忧,确是真心关怀,脸上微微一红,翠山行平常戴着手套,是避免与人肌肤相接,传染情绪,却未料到在昏迷之时让人净了身,此时仔细一想,纵使同为男性,也不由有些赧然。
他肌肤白皙,一旦染上云霞之色,更显丰采俊秀,垂首道:「你寻来琴弦,我很感谢。」
「那弦用来可还顺手?」
翠山行点头道:「质材上等,较原先之弦更好。」
苍微笑道:「不知先生可有意愿将另外一根弦也一并更换?」
翠山行怔了怔,「你有两条?」
「寻弦之时,确是寻得一对,但不知先生是否用得顺手,便只带了其一前去王府。」
他一听见那弦有两条,就像发现绝世武功或罕见神兵的武林中人,心动的表情全写在脸上,更准确来说,就像看到新玩具的孩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琴弦材质相同,弹奏起来的音色、声调都较为合拍,何况这新弦的质量确实比旧得更好,翠山行自然没有理由不换,「那剩下一条,我向你买。」
「我不懂琵琶,要琴弦无用,此弦本为先生所寻,既然先生喜欢,直接赠你也无妨。」
翠山行摇摇头,「无功不受禄,我没有理由向你白拿这条弦,需要多少银子,你尽说便是,若有其他要求,我也会尽力做到。」
苍微笑道:「那么,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先生能否应允。」
「说吧。」
「方才在王府曾提过,我的小师妹卧病在床,她年纪尚轻,镇日关在房里,难免无聊气闷,心中郁结难舒,伤也好得慢。」
翠山行接口道:「你要我弹琴给她解闷?」
苍笑道:「正是。」
翠山行沉吟道:「多久时间?」
「待师妹毒伤痊愈即可。」
「她人在何方?」
「天波浩渺。」
翠山行想了想,点点头,「好,我随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柒
两人一路往西北方走,清晨开始赶路,日落后便寻找客栈投宿,苍顾虑翠山行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刻意慢了脚步,即使翠山行总说自己没事,苍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