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己没事,苍仍是到药房抓了几副药,盯着他按时服下,翠山行本非柔弱之人,在六弦之首半强迫式的调理之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健康。
某日午后,天空昏沉,雷声隆隆,片刻间落下大雨,翠山行秀眉一蹙,下意识碰了碰背上布包,说要找个地方避雨。
苍见他不等回复,便抱着琵琶急匆匆奔入一家小店檐下,忍不住微微一笑,缓缓踱了过去,笑道:「难得有事能拖住你的脚步。」
换作平日,就算太阳下山了,翠山行总还说可以再走一个时辰,大多是苍先停下脚步,走进客栈,他才会止步,翠山行听他这么说,淡淡扫了他一眼,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天空。
前些日子匆忙离开王府,身上没有多少盘缠,开头几日便花完了,旁边跟了一个苍,又不能随意停下来去哪户人家府上弹琴赚钱,就算不提那根让他心心念念想早日装上的好弦,答应了苍要替他卧病在床的师妹弹琴解闷,自然是越早去越好,因此后续吃饭住店的费用全是苍垫下的,翠山行只能暗暗记住每次餐食的金额,想着待自己赚了钱,再一并还他便是。
苍虽非铺张浪费,餐餐炊金馔玉、炮凤烹龙之人,但对于吃食也算讲究,若有滋补身体的汤品,总会特别点一道上桌,翠山行不喜甜,第一回对方点了杏仁豆腐,他没有动匙,第二回的豆沙凉糕,他依然不动,苍也不多问,往后桌上却不再出现甜品,倒是固定会上一道鱼,翠山行特爱吃那鱼肚子上绵软的肉,即使刺多,他仍会一根一根细心地挑,挑起来的刺整齐地摆在盘缘,再把鱼肉送进嘴里,他吃饭的动作挺慢,偶尔抬起头,就会发现那人笑着望着自己瞧。
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如何,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翠山行并非健谈之人,大多是苍先开启话题,他淡淡应上几句,苍知他性格较淡,没想硬逼着对方闲聊,自个说起过往游历江湖发生的趣事,倒让翠山行听得津津有味。
几日来跟苍一道行走,翠山行才发现此人确实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平民百姓姑且不谈,武林人士若是认得他,骑马的下马,打架的停手,就是在一旁吃饭,也得放下筷子过来敬杯酒,苍脸上挂着一贯的温润微笑,从不见他摆什么架子,那些人谈起玄宗一派剿灭魔界,恢复武林和平,语气半是钦佩半是欣羡,总归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茶余饭后,苍却从未把此事拿来做为谈资,跟翠山行说的,还是那些行走江湖的见闻。
到了晚上要住店时,苍总会分别要两间房,几天下来,翠山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几次想建议苍跟小二要一间房就好,自己可以睡在地上,毕竟住房的钱是人家掏的,但他实在不习惯与人太过接近,想想还是作罢,只是白日赶路时的脚步又快了许多,简直像在磨练轻功,难怪这回在此躲雨,会让那人觉得稀奇。
午后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山边就绕出一道彩虹,翠山行看见雨停,迈步便走。
才刚跨出两步,肩膀忽然让人一揽,整个人腾空而起,再次落地,已在前方数尺之外。
翠山行微微一愣,还来不及转头问他意图为何,苍已松了手,方才所站的地方哗啦一声,倒下了一大桶水,许是那户人家房顶漏水,拿了个桶子接雨水,待雨停之后便往外泼,若不是苍及时将他拉走,恐怕那桶水就会直接倒在他头顶上。
翠山行头一低,轻声道:「多谢。」
苍挑眉道:「是谢我帮你,还是帮了你的琵琶?」
「琵琶。」
「你倒老实。」苍忍不住一笑,「就不知有什么东西,能宝贝得过你那只琵琶。」
翠山行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爹娘已经过世。」
「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或亲近之人?」
翠山行又摇摇头。
「朋友?」
翠山行想了想,「嗯。」
苍笑道:「难道朋友比不上你的琵琶?」
翠山行摇头道:「不是,那盆水,我淋得,朋友淋得,天一剑弦淋不得。」
苍失笑道:「如此说来,方才我该抢救你的琵琶,而不是先生你了。」
翠山行道:「也无不可。」
苍缓缓道:「只可惜对我而言,你也是淋不得的。」
翠山行一怔,不解他此话何意,又想他大约是怕弄湿衣衫,耽误了行程,那人的师妹还在远方苦苦等候,是该加紧脚步才对,便又催促苍早点上路。
又行数日之后,两人抵达怒山,苍带着他走上青翠簇拥的登山小径,鸟语回空,四周云气缭绕,水雾蒙蒙,隐隐传来潺潺水泉之声,颇有些江南韵味,越往上走,云雾更浓,两旁峭壁耸立,山石峥嵘,连绵苍松参天,挺拔巍峨,又是另一番傲然壮丽之景,在通过一座吊桥之后,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匾额。
「此地便是天波浩渺。」
翠山行只见脚底云海奔腾,林木蓊郁,头上那张匾额写了天波浩渺四个大字,门前一棵苍劲古朴的迎客松,随着风微微摇晃,往内一望,依旧是绿海波涛,白雾缥缈,远方一座石造凉亭,坐落于山苍水翠之间。
他不由叹道:「群山逶迤,峭壁耸峙,云雾氤氲,松柏迎客,倒像一幅大气的泼墨山水。」
苍的眼睛微微一亮,「原来先生还懂绘画。」
翠山行摇头道:「仅略知皮毛,即使文人畅逸笔法,也绘不出这活生生的山石云松。」
苍笑道:「那么先生来此,想是不会后悔了,天波浩渺诸多胜景,往后再带你一一游赏。」
翠山行未同意也未反对,转了个话题道:「你上回入桃谷寻草药,就是要解你师妹之毒么?」
苍答道:「是。」
「难道毒伤未能解?」
「解是解了,但她中毒多日,身体虚弱,我要她再多调养几日。」
「她人在何处?」
苍淡淡一笑:「她在琴云阁,先生几日来长途奔波,想必觉得疲累,我先将弦予你,休息之后,再带你过去见她,这样可好?」
苍是此间主人,翠山行自然没有太大意见,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内走。
玄苍阁是苍的起居之所,内部陈设简单素雅,古色古香,地上铺着柔软的枣红色毡毯,檀木制的太师椅及八角桌陈在东侧,案上摆着果盆与茶水,西侧雕花窗下一张红木书桌,笔墨纸砚规得整整齐齐,再往内还有两排书柜,摆了满满的古籍,厅前挂着一幅水墨,云烟远岫,山形树影,气韵生动,正是此地景致,左上方题了「白云飘渺」四字,笔法潇洒写意,画中一座凉亭若隐若现,亭内两人一立一坐,虽看不出面貌,但翠山行直觉其中一人便是苍,却不知另一人是谁。
「请进。」
侍童提前得知主人即将回来,屋里已燃上了淡淡的熏香,翠山行长年在达官贵族宅邸内工作,雕梁画栋见得多了,苍的居所相较之下,自然没有那些人家金碧辉煌,但比起皇帝御赐的珍稀玩物,一旁的古书典籍却更能引起他的注意,一进门便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那些书籍先生若有兴趣,尽可拿去翻看,里面有几本琴谱,也许你会喜欢。」苍微微一笑,打开木柜,「对了,除了琴弦,还有另一物事想要赠送先生。」
翠山行回过头,看见苍手中多了一个锦袋,以湖绿色缎纹绸布为底,翠蓝丝线镶边,上方绣了两朵精巧的水莲,袋口缝着黄白锦带,长度与他的旧琴袋相差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
☆、捌
「这是……」
苍笑道:「我的二师弟擅长琵琶,这是他托人特制的琴袋,质材轻巧,且不怕水,若先生不弃嫌,便拿去用罢,以后行走江湖若是遇上了雨,就不用担心琵琶淋湿损伤了。」
翠山行摇头道:「既是你师弟特意打造之物,怎能随意给我。」
「他用不上。」察觉对方疑惑眼光,苍又补上一句道:「我二师弟已经过世了。」
翠山行「啊」了一声,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低声道:「原来如此,抱歉。」
「没什么,只是希望师弟的一番心血不会就此白费,你不愿收下,那也无妨。」
他既然这么说了,翠山行便不好意思再推辞,点头道:「多谢。」
苍道:「二师弟知道这琴袋让先生拿去,定会开心,他不若先生细心,琴袋总是用了十天半月便坏,这回好不容易寻了个好的,却再无机会用上。」话说完,轻轻一叹。
翠山行不擅长安慰人,见苍想起故人,俊颜掠过几许惆怅,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默然半晌,才轻声道:「你师弟的琵琶,想来是弹得极好的,可惜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论武艺,许是不相上下,说到琴艺,大约逊你一筹,师弟个性豪爽,嫉恶如仇,抱起琴来便是剑气铮铮,斩魔不容情,要像先生一般,静静弹一曲婉约细腻的《飞花点翠》,那可是要了他的命了。」
翠山行忍不住一笑,「那么,他弹起《十面埋伏》,想必十分得心应手。」
苍微笑道:「与先生相较,多了三分上阵杀敌的豪气,少了三分死生诀别的苍凉,各有千秋,难分轩轾。」
翠山行垂下头,「你如此懂琴,不弹琵琶,倒有些可惜。」
「能听先生演奏一曲,已心满意足,自己弹或不弹,便不是那么重要了。」苍微微一笑,「这是另一条弦,你可以装上试试。」
翠山行称了声谢,伸手接过,随后摘下手套,将新的琴弦换上。
他试拨了两声,两条弦皆是稀有凡品,结实却不僵硬,刚中带柔,不仅不会造成指尖负担,声音也比旧弦更加圆润清脆。
翠山行满意地抬起头,却见到苍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怎么了?」
苍沉吟道:「我在想这回怎地没了剑气,是否新弦用不顺手?」
翠山行脸上一红,没想对方一脸正经,却是在笑自己上回忽然发招之事,心道此事确是自己做得不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