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等到苓福幽幽从姐姐的怀里醒来时,就看见跟随着父皇来到荣和宫的侍卫与内监正在周围沉默着忙碌,不出一语,只埋头收理抬运着一百多具尸体。
还温热着的尸身被陆续抬上几辆马车,既而很快就被运走,紫袍的老内监静静看着车子远去,然后便很快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会被立即送往烧焚场,一把火下去,就不会再有任何痕迹。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定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但为了绝除后患,必须一个不留,事关皇家的脸面与尊严,因此,不容任何人泄露出去。。。
一群内监提着水桶,将清水泼在地上,一遍遍地冲洗,很快就将血迹冲得淡了。。。
苓福苍白着脸,竭尽全力在姐姐的搀扶下缓缓站住了身体,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周围,然后,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你们要做什么?父皇!我要见父皇。。。”
仙仪多少还能勉强掌得住,用力咬着唇,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对面前的老内监道:“袁总管。。。请你派人去瑞王府,让皇兄马上进宫。。。”
老内监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淡淡道:“回公主的话,皇上有令,眼下不得有任何人出宫,将消息传至瑞王府。”
话音甫落,就听苓福猛然哭叫道:“大皇兄!……”随即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一头扑进远处正向这里走来的男人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参见太子殿下……”周围所有的侍卫和内监登时跪了一地,叶孤城早已在景帝让其前往皇后所居的荣和宫时,便明白了所为何事,眼下隐隐察觉出空气中的一缕极淡的血腥味道,又见了此刻的场景,如何还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低头看着怀中几乎哭得晕厥过去的少女,用手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背,道:“孤在此,无事。” 说着,将幼妹因过度惊惧而瘫软在自己怀里的纤细身体抱起,朝殿中方向走去。
“大皇兄。。。”仙仪眼见着男人朝自己走来,一直紧绷着的心猛然一松,立时便手脚发软,几乎再也站立不住。既然太子哥哥现在来了,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叶孤城任由仙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看一眼两个妹妹苍白的脸色,对面前的人道:“派人送两位公主回寝宫。”
老内监恭谨一礼:“是。”
“不,不要。。。大皇兄,我们要进去,要进去看母后!”仙仪紧紧攥住哥哥的衣角,叶孤城看着少女眼中虽有恐惶惊惧,却仍显出一丝坚定的神色,静默片刻,终于道:“好。”
已是秋日的下午,荣和殿中虽还有着一点暖意,却掩不住一股秋季所特有的萧瑟之感。
皇后静静跪在牡丹槎纹的泥金地面上,金丝绣九凤云鸾的锦红宫装逶迤着垂地,头梳高绾,鬟髻黑亮,一支噙珠坠长流苏金丝彩凤步摇斜斜簪在髻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面上神情寂然,唇间一点胭脂,衬着精心描画的白 皙容颜,红得似血。
景帝坐在一张龙风祥合花斑椅间,定定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子,将手中的一张信纸一点一点地攥进掌心,握成一团。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嗯?”
深重的怒气使得语调中蔓延出一丝冰冷的味道,景帝抬手将揉皱的纸团砸在皇后膝前,长长的凤目里泛着幽森的光:“你做的好事。。。”
皇后缓缓抬起头:“陛下此时,怕是已将臣妾宫中的人,都杀尽了罢?”
景帝冷然看着皇后,既而陡然间拂袖打碎了桌上的茶盏,一字一句地道:“一个不留。。。莫非你想要天下人知道,当朝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然于三年前密谋派人刺杀朕的长子,一国储君?!你自己胆敢行此事,朕却不能不要皇家的脸面,让天下人耻笑!”
皇后垂目,唇边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行刺皇子,乃不赦大罪,臣妾当年为了使无音楼受自己所用,为臣妾刺杀那人,不但暗中派心腹前去联络此事,多番密议,许以巨额钱财和无尽好处,还为了安抚消除其疑虑,接连手书密信两封,以做凭证倚仗。。。刺杀皇子是何等大事,即便是北方第一杀手组织,亦是疑惧重重,若无臣妾盖上凤印的手书密信做为傍身的凭依,哪怕许以金山银海,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至于臣妾,自然也不怕他们如何,只要他们还要命,就不会主动揭出此事。”
皇后的眼中浮出一丝惋惜的神色:“只可惜,终究没有成功。。。”素手轻拢了拢鬓发:“无音楼已灭,皇上是从何处得到此信的?”
景帝冷笑一声,“你已不必知道这些。。。”起身走至皇后面前,微微俯身,冰黑的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告诉朕。。。为什么?”
“为什么?”皇后重复了一下,定定抬头凝视着皇帝的面容,片刻之后,忽然轻笑起来。“皇上问臣妾为什么。。。如今皇上难道还不知道吗?何必还要臣妾说出口?”
景帝冷冷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那虽然已不再年轻,却还依稀保持着昔日动人风韵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道:“朕要听你,亲口承认。”
皇后微微一笑:“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勖儿啊,臣妾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想要他日后可以位登大宝,可是,他却还有一个哥哥。。。”
双手忽然慢慢攥紧了华美的凤服,“那时他们兄弟两人都是王爷,可臣妾知道,皇上属意长子,日后必然是会传位与他的。。。”皇后嫣红的朱唇中,冷冷吐出话语:“因此,臣妾只好先下手,除去这个孽种!”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将皇后狠狠扇倒在地上,景帝勃然大怒:“住口!”
“母后!……”两声绝望的嘶唤从门口传来,仙仪和苓福呆呆看着母亲,不敢相信自己之前都听见了什么……她们温柔和蔼的母亲,养育了她们十多年的母亲,曾经派人接连两次,去刺杀她们的兄长!
刚刚在外面亲眼目睹了可怕的一幕,本已惊惧过度的两名少女,在听到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之后,再也承受不住,双双昏死过去。。。
皇后猛然怔住了,死死看着远处衣白似雪的男人将自己昏倒的两个女儿抱起,忽然间,就放声大笑起来。
“陛下。。。”皇后笑着,用手捂住被掌掴的左颊,几乎要笑出了眼泪,“臣妾只不过是叫他一句‘孽种’,陛下就这样对臣妾。。。那么,现在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就要杀了臣妾呢?”
她骤然厉声道:“臣妾与皇上成婚二十余载,当年皇上还是王爷时,勖儿就已经是王府世子,将来顺理成章地会继承王位,可直到那年这个人一出现,所有的一切,就全都变了!”
一手指着远处的男人:“就是因为他,勖儿不再是独子,也不再能得到你所有的宠爱。。。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我们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可就在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连原本属于他的皇位,也被人轻而易举地夺走!”
皇后大笑,泪水自眼角溢出,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风吹进殿中,轻轻拂动着华美凤衣的下摆,衬着那苍白的面容,就如同一朵凋谢的海棠。
“。。。叶氏贵女,名门,德贤隽淑,秀毓端美,朕少年发妻也。。。秉德温良,芳秀娴智。。。然红颜摧迫,天人永隔,朕每思之,则必有剜肝锥心之痛。。。徒念劳劳,追哀无功。。。梦回深转,恍惚音容在侧。。。特追封孝钦安慧淑和康仁熙睿安圣皇后,以慰朕心之万一。。。”
皇后一字一字地念着,大殿之内,唯闻她凄冷而缈远的声音。
“陛下,这就是你去年追封那个人的诏书,里面的每一个字,臣妾都牢牢记得。。。”皇后的笑容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朕少年发妻也’。。。‘朕每思之,则必有剜肝锥心之痛’。。。皇上这么对她念念不忘,对她的儿子如珠似宝一般,什么都恨不得全给他。。。”
一滴泪从眼中直流出来,“皇上和她是‘结发夫妻’,那么臣妾又是什么?皇上心中,把臣妾当作了什么?”
“在陛下心中,臣妾难道仅仅只是,‘皇后’而已吗。。。”
八十二。 憔悴当年恨东风 。。。
“在陛下心中,臣妾难道仅仅只是,‘皇后’而已吗。。。”
京都的上空,不知何时已开始渐渐聚起了铅灰色的阴云,空气也变得沉闷湿冷,几乎令人窒息。
景帝沉默地看着皇后,看着几步外为他生儿育女,一起度过了二十余载的女人。半晌,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子闭上了双眼,缓缓开口道:“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朕的皇后,是朕四个孩子的母亲,若非如今你做了这件事,朕永远也不会因为你犯了错而惩罚你。。。曾经朕还是南王之时,府里受宠的几个姬妾一个染病而死,一个怀胎时受惊悸流胎崩血致亡,朕不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然而这些并不算什么,你毕竟是朕的正妻,是府中的王妃,朕不会因为她们而处罚你,不会让孩子们知道你做的事情,在他们心中,你永远都是一个温柔慈爱的女人,是他们的母亲。”
景帝睁开眼,凤目中已徐徐升起怒意:“可你万不该做出这种事情,朕什么都可以原谅你,但惟独这件事,你几乎杀了朕的儿子,朕,不能饶恕!”
天边陡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雷音,声音喑低,并不十分响,却伴随着景帝的话语,生生震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皇后的身体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良久,朱红的唇微微漾起一丝澜漪,浅浅一笑:“皇上原来什么都知道啊。。。那时臣妾还年轻,倒是确实有几分沉不住气的,其实现在想想,又何必呢,臣妾儿女双全,几个低微的女人而已,哪怕是有了儿子,也是庶出,万万成不了气候的,又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呢?”
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目光看向远处将两个昏迷的妹妹放在一张软榻上,正坐在一旁沉默照看着的男人